第113章 木兰花(一)

小说: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周明仍然没有松口, 在地屏前来回踱了几步。

    吴宣知道王疏月对他说过什么,也知道他此时在为难什么,一面是王疏月母子的性命, 一面是自己侄女的一生, 两面儿都损不得。眼见周太医额头渗出了汗珠, 她也顾不上礼数,一把扯住周明的袖口“太医,您要保下我们娘娘啊”说着就要跪下去。

    周明赶忙扶起她,“使不得使不得,夫人, 娘娘母子平安, 微臣才能平安,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只是”

    话音未落,只见孙淼走过来传话。

    “周太医, 皇后娘娘传您过去问话, 您跟奴才来。”

    周明一怔。“这会儿吗”

    “是。皇后娘娘要问皇贵妃母子的轻情况, 请您即刻过去。”

    周明无法,只得应是。

    跟着孙淼走了几步, 又回头对院正道“那药再缓缓, 等我回来。”

    院正叹了口气, “你先回话去吧。我们也有也有我们的分寸。”

    “院正大人, 下官”

    “周大人, 皇后娘娘等着呢, 走吧。”

    周明前脚刚被带走,金翘便满手是血,慌慌张张地从西暖阁里出来。

    “夫人,周大人呢。”

    吴宣跺脚道“说是皇后娘娘传去问话了哎呀,娘娘怎么样了。”

    金翘眼睛发红“大不好呢,娘娘身子太弱了,虽含了人参提神,可折腾到现在,也快竭力了奴才心里都慌了对了万岁爷”

    吴宣闻言,紧接道“是了,咱们都慌神了。娘娘疼了这么久,也该去请万岁爷来拿主意啊。”

    金翘点着头,续道“您先进去守着,我去找梁安,让他去传话,这会儿虽晚,但张得通听说是主儿的事,一定会通传的”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面走,却迎面撞上了梁安。

    “这会儿,咱们翊坤宫的人出不去。”

    “什么意思。你脸怎么了”

    “先别管我脸怎么了,长春宫的郑三元带人守着翊坤宫的进出口,说是皇贵妃贵重,为求周全,一应取用之物,只准使内务府各处月前备下的那些,翊坤宫不准闲杂人等进出。我将才与那狗奴才理论,他非但不放,还给了这一耳刮子。”

    金翘脸色一白“咱们的人一个也出不去吗”

    “出不去了,孙淼一早就盯着今日了,主儿今儿晚上一发作,她就命人守了宫门。金翘啊,咱们之前生怕她在主儿的药食里做手脚,日日防范厨房和药房去了,如今看来,她的用心竟是在主儿生产的鬼门关上。我刚过来的时候,见周太医跪在偏殿里听训,这怕也是长春宫有意为之,这要紧关头上,主儿身边没了周太医,可怎么得了。”

    金翘多了跺脚,“好恶毒的心,主儿身子不好,若有好歹就是天命,长春宫长春宫最多被训斥,连顶罪的人都省了啊。”

    梁安道“这会儿翊坤宫里都是长春宫的人,你就不要说这些了。咱们主儿福大命大,长春宫也不敢明着下手,他们不过是赌主儿熬不过去。既如此咱们就再不能咒主儿了,你赶紧进去守着。我再和禄子他们想想办法。”

    金翘搓着手上的血迹,应道“这会儿你到比我冷静,好我进去守着主儿,你一定要想法子,去养心殿传个话呀。”

    更漏的声音被喧闹的人生掩盖了。过了三更天,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王疏月被一阵猛烈的阵痛拽回现世。

    再这之前,她觉得自己的魂几乎抽了身,飘荡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之上。意识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皇帝在桑格嘉措面前的那一句 “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渐渐被吴宣呼唤声逼退,王疏月睁开眼睛,西暖阁内一片灯火辉煌,每一个宫人的脸都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扭曲。

    “娘娘,再撑一会儿。”

    王疏月喘了一口气,尽力将含人口中头发吐出来,哑声道“主子在吗”

    吴宣朝外面看了一眼,含泪摇了摇头“没有。孙淼不让娘娘的人去养心殿传话”

    王疏月咳了一声“不在那也好周周明呢。”

    “被传去偏殿里回话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娘娘,您一定要撑住啊。”

    话刚说完,一个宫人进来传话道“外面太医大人,询娘娘可醒过来了。”

    吴宣抹了抹眼泪“醒过来了。周太医回来了吗”

    “还没有。现在院正大人在外面,大人呈了催产的汤药进来,让您伺候皇贵妃娘娘服下,有助娘娘生产。”

    “娘娘身子一直是周太医照料的,院正呈的是什么汤药”

    “这”

    接生姥姥急道“夫人,娘娘已然是力竭气尽,单靠母体之力,实难生产,再拖下去,恐怕连小主子都要出事了。”

    “那也不能胡乱”

    “姨母”

    “娘娘您别说话。存着力啊”

    “我已经没剩什么力气,那药是周明开的方子您把药端来”

    “可是,周明说过,这药”

    “姨母,你是实心人,但有些话,不要出口会伤到您。您啊就记着我的话,若我不好,您就替我说给皇上生死是我的事,与周明等人无关,不要迁怒,不要怨恨,以后,待大阿哥好些,别一味地吼他”

    “娘娘别说了”

    王疏月别过头,对那捧药的宫人道“你过来服侍本宫把药喝了”

    那宫人看了吴宣的神色,有些迟疑。

    “过来本宫没什么力气说话,你再不过来,就要害死本宫和皇上的子嗣了”

    吴宣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忍看也不忍想,只得颤巍巍地站起身让开,用手摁着自己的脖子往窗边走去。

    王疏月入宫以后,一直都在吃苦药。

    可这一碗药比之前所的药加起来都要苦。甚至带着一丝辛辣,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五脏之中。

    她忍着呕意,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吞下去。接踵而来来便是比之前还要难以忍受的剧痛。她不由绷紧了整个身子,死死地抓住被褥,抠紧脚趾,眼前的辉煌的灯火也渐渐演化成血红色的光雾。

    男人带给女人最大的伤害终于来了,大到足以了结掉女人的性命。

    疼爱,怜惜,荣华富贵,这些从“伤害”之中衍生出来的,被男人捧给女人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在生死之间暗淡下来。而当这些华而不实的光点暗下去之后,王疏月也终于肯对自己内心承认她对那个男人的情意和爱意。

    她活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她从长州到京城,到畅春园,到热河,到外八寺,到木兰围场。

    人世间的大好时节,大好风光,一幕一幕全部印入心间。

    是皇帝展开了她的人生和眼界,而她也治愈了皇帝情感上的旧伤。

    贺庞爱她,没有章法和道理,笨得时常令人发笑。

    而她对贺庞的爱,则是深流的静水,不带丝毫嫔妃对君王的畏惧和倚赖。

    没错,她早就不怕他了,如今,她想长长久久地陪着他,支撑他,想给他孩子,想他和他的家族枝繁叶茂。想他的江山无战乱,无天灾,人心归一。

    想他这一生功德圆满,再也不要经历生离和死别

    想着,意识便舒展开来,不再集中于身体。

    她索性甚至坦然地打开周身的知觉,任凭疼痛侵袭。

    虽疼,但那助产的药毕竟起了效力。

    不多时,伴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的疼痛瞬间潮退,她的耳中,突然尖锐地响了一声。接着周身的力气一下子全部被抽离,腰背一塌,沉沉地瘫跌在榻上。

    “主儿,是个小阿哥啊主儿,您给皇上生了个小阿哥主儿主儿周太医太医,主儿见大红”

    后面的声音,在王疏月耳中逐渐模糊了起来。意识渐渐从脑子里退出,再她彻底堕入混沌之前,她隐约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喝斥,从紧闭的锦枝窗外传来“王疏月,朕让你好好活着,你是不是听不懂”

    他来了。

    哈那个他啊,真是个憨呆子。

    大多数的人,还是会记住一个人纯粹的好。

    王疏月生产后,翊坤宫的宫人虽个个都精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歇着。尽心竭力地张罗伺候。大阿哥下学后,也在偏殿为王疏月写经,就连婉贵人也亲自跪了钦安殿,替王疏月祈福。

    周明日夜不休地请脉用药。

    生产后的第三日,风浅雨细,雨水敲窗,伶仃作响。

    王疏月终于慢慢听见了雨声,醒了过来。

    周明喜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顾不上皇帝就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道“微臣的脑袋掉不了了,掉不了。”

    王疏月看了看他,方抬起抬起头。

    昏睡了太久,陡一见光,眼前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中的是衮服上光辉熠熠的团龙纹,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皇帝的脸。

    皇帝眼睛通红,像是几夜都不曾合眼。他没有回避王疏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口中却冷道

    “周明,滚出去,把朕记给你二十板子领了。”

    “是是微臣这就去领。”

    说完,也不求饶,端了端头顶的顶戴,爬身来退了出去。

    西暖阁内的宫人也都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室中静可听针落。

    皇帝坐在王疏月对面的禅椅上,沉默地望着王疏月,良久,他松开撑在膝盖上双手,曲肘子重新抵在膝上,而后弯腰垂头,用手掌托着额头,一言不发。

    王疏月咳了一声,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主子”

    “你先别说话。”

    他声音不大,王疏月却分明听出了一丝藏不住的颤抖。

    “贺庞。”

    她突然唤了他的名讳。

    皇帝肩头一颤,仍旧没有抬头,只哽声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朕的名讳你不能叫。”

    王疏月笑了笑,她慢慢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摊开手掌伸向他。

    “贺庞,你过来。”

    “王疏月不要跟朕放肆”

    她似乎跟本就没有听见他那心虚的言辞的。那弯白若凝霜雪手臂,露在细细的入室风里,如同一只细藕,就连手掌的张握,也有了莲花开闭的风流。

    “你过来,我就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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