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谢春池(四)

小说: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君臣际遇。

    父女情分。

    纵然是一生大论。但在茶香暖烟里说开来, 也带上了丝儿,混着艾草气息的人情味。

    是时, 小厨房包了红枣糯米的粽子。那圆润的油浸的米粒,肉调和着猪油脂的饱满的枣儿肉,在父女, 叔侄的消闲言谈之之间, 渐渐蒸出了香味。

    金翘打发人用大竹框子盛着, 端了进来。

    王授文就着那份儿热气剥开粽儿叶。

    熟悉的气味铺面而来。他低头咬了一口。耳边突然回响起吴灵清亮的声音,一时之间, 他禁止不住恍惚, 仿佛那人此时就在身边,伸手去拈他胡子上米粒儿, 笑道“粘吧, 都粘胡子上了。”

    他喉咙陡然一酸。

    抬头, 却看见一只素白的手,端着茶盏伸到他面前。

    “爹,喝茶。”

    他忙接过茶盏来,低头饮茶来做掩饰心里的悸动。一面哑声道

    “欸,好,喝茶, 喝茶”

    不多时,小厨房摆了饭食。

    父女一道用过午膳。王疏月又将四阿哥抱了过来。

    睡饱了觉的孩子, 一经逗弄就甜笑起来。眉眼之间像极了皇帝, 但脸盘轮廓又挂着一丝王疏月的柔和之态。

    眼见自己的外孙冲着自己笑, 那笑容啊,令他心如浸蜜糖,仿佛一下子就卸掉了一直抗在肩上的“枷锁”。至此后周身通泰,背脊也得已挺直。

    其实,在自己女儿的地方和有吴灵在的王家是一样的。

    一粥一汤,幼子的笑声,着实都充盈着温柔而磅礴的生活气息。

    于是,王授文也不肯再说伤心事。

    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折磨着吴灵与王疏月的症候。

    直到将近酉时,内务府遣了人过来接引。王疏月抱着四阿哥送父兄二人至宫门口。暖红的夕阳在翊坤宫前的庭院里的铺就一层金辉,王授文行过辞别的大礼,起身仰头,这才对立在阶上的女儿轻声道“你母亲从前看过一个姓肖的大夫,那大夫与你母亲颇有医缘,只可惜他早年丁母忧,回了云南乡里。娘娘诞育皇子之后,臣便托了人在云南寻他,日前竟也寻得,娘娘,你若不曾灰心,可跟皇上提一提这个人。”

    王疏月应声,轻轻蹲了个福。

    “多谢父亲。”

    王授文忙退后让礼。

    一时心头还有很多未说尽的话,然而实在太多,千头万绪全部哽在喉咙里,竟不知如何才能说尽。

    他索性揉了揉眼睛,低头狠心道“娘娘保重。”

    说完些站不稳,颤腿朝后退了两步。

    王定清忙上前扶住父亲,抬头对王疏月道“我等此一别,便不知何日再能与娘娘相见,临别万语千言,五内俱焚,只不知道何以陈心中之情,此时,唯望娘娘珍重自身,往后岁月,对吾等,勿牵勿挂。”

    王疏月点了点头。夕时的风轻轻拂动她耳旁的碎发,吹润了她的眼眸。

    “好,亦望兄长一路平安,父亲平乐安康。”

    一番话至此,三人都不肯再多惹情绪。各自止了声。

    王授文与王定叩首辞去。

    走出宫门时,却在翊坤宫外的宫道上看见了皇帝的仪仗,静静地停在宫门外。

    皇帝坐在步撵上,手上正翻着一本书。膝盖撑开的袍衫上兜着两三瓣隔墙而落的玉兰花。看起来像是已经在墙外停等了好一会儿。

    皇帝陡见王授文和王定清走出来。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抛了书从撵上下来,走过二人行跪处,大步流星地撩袍跨进了翊坤宫的宫门。

    何庆跟在后面扶起王授文道“快下钱粮了,奴才替贵主儿和皇上送送两位大人。”

    王授文拱手谢过,又道“皇上这是等久了吧,怎么不进去。”

    何庆跟在二人身后,笑着回道“咱们万岁爷,应了贵主儿的话,就一定要实在地做到了,奴才们啊哪里敢问什么。”

    说着,又朝地屏前的背影望了一眼。

    面上笑意促狭。

    翊坤宫的明间前,王疏月正要往里走,却听背后传来靴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接着传来皇帝爽朗的声音“站着。”

    王疏月回过头,皇帝一面走一面拍着肩头沾染的广玉兰花粉。

    天干燥,那花粉又厚得很,

    皇帝觉得鼻子有些痒,虽在忍,走到王疏月面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呛出一个狼狈的喷嚏。

    张得通忙上来递帕子,皇帝却没接,紧地看向王疏月,忍着耳根的烫,低声喝道

    “别笑。”

    王疏月掏出自己绢子,踮起脚细细地替他扑掉肩上的花粉,柔声道“没想笑。”

    说着,抬头凝向他。

    “您来多久了。”

    “什么多久,朕刚与十二议完事。”

    王疏月含笑点了点头,藏起那沾了花粉的绢子,没有拆穿他。

    “留了粽子给您。”

    “哦,什么馅儿的”

    “您不大好甜口儿,就包了咸肉的,还热着呢。您还没用晚膳吧。将就对付几口,我再让小厨房给您备点清淡的。”

    “不用了。谁定的规矩,非得一顿吃十足的东西,你去,包两个大的朕吃。”

    他一面说着,一面跨进明间,在四方椅上坐下,顺手解了领口的盘扣。一面让人来伺候净手,一面看着坐在灯下包粽子叶儿的王疏月道“朕今儿不在,你们父女肯说几句实在话吧。”

    王疏月将粽子递到皇帝手中。

    “嗯。多谢主子。”

    “有什么好谢的。”

    皇帝捏粽子咬了一大口。那浓郁的米香和肉香立时充盈唇齿,他觉得好吃,跟着又咬了好几口,鼓着腮帮子咀嚼。正想点评,却见王疏月撑着下颚,笑着看着他。

    “王疏月,低头。”

    王疏月摇了摇头“让我看会儿嘛。”

    他的气焰对她都是一时的,一旦碰了她的软钉就要偃旗息鼓。

    吼了她她也不肯低头头,那怎么办呢

    皇帝此时鼓着腮帮子,实在囧得不行了,只得自己转过身,拼命把那几大口咽了下去。回头便撞上她那双笑得弯弯的眉眼。

    正要说她,却又教案面前奉来一盏茶,淡淡的茶香烟散入鼻中。

    一下子,抑下了他所有的脾气。

    “主子。”

    “啊”

    “从明日起,我要好好看大夫,吃药,保养身子。”

    “你不是嫌药苦嘛”

    “良药哪里有不苦的。”

    她放下茶盏,托着下巴续道“对不起啊。主子,您那次骂了我以后,我一直没有好好跟您认个错。我我之前不该那么自怨自艾。也不该不信您,一味地瞒着您。”

    皇帝怔了怔。她一道歉,皇帝心里就难受。

    每次争执都是她在服软,这一回,他倒是希望她能放肆些。

    “朕不是在怪你,只是脾性不好,气着了,才吼的你王疏月我对你吧是那种叫什么呢哦对,心疼,对,朕心疼你心疼你心疼你”

    他说着说着,又窘了,不敢看王疏月,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朝一旁转去,端着茶喝了好几口,从耳根子一路烫到脖子根儿。

    回过神来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长生天啊,自己在王疏月面前究竟是把什么话说出来了

    好在身旁的人什么都没问,也转过身,靠在他的背上。

    “你做什么。”

    “腰疼。”

    “朕坐了一天了,比你更疼”

    “那也要靠着。”

    “你”

    皇帝突然很想笑,低头抹了一把脸,扬声道“行,呵好靠着,靠着吧”

    相处之道,往往是慢慢内化于每一次共情,外化于一抬头,一迎目之间。一饭一饮,一晴一雨之中的。

    轰然而过的岁月里,有材米油盐炖鸳鸯白骨。

    就这么熬煮着,品评着,昌平五年的初秋,悄然降临。

    王授文荐进来的那位肖姓的大夫与王疏月到真颇有几分医缘。王疏月也慎重地遵着周明等人的嘱咐,认真的服药,调整饮食和起居,过了八月中旬,身上果见好转。

    与此同时,长春宫却传出消息,皇后已经病得不能下榻了。

    因宫门锁闭,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能看见其内的寥落。

    反而日日听见墙内传来单薄婉转的唱腔。最初还是清亮的,然而久而久之,就渐渐地喑哑了起来,最后甚至变得沙哑无情。听得人魂魄具颤。

    整个昌平五年中,大半秋日的肃杀都笼向了长春宫。

    皇后病笃。皇帝不肯相顾。

    太后斥也斥过,求也求过,拿捏着满蒙的姻亲关联,逼也逼过,皇帝却还是一直无动于衷。

    诚然,这已然不是帝后之间单纯的恩断义绝。

    那刻意的冷漠和疏离之中,藏着刚硬的帝王对蒙古的姿态,还有一生辛酸的皇后,努力保全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和骄傲。

    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一同在南书房值房寻见十二。跪禀了长春宫的主子娘娘,已在弥留之期的境况,求十二回禀至皇上面前。

    皇帝闻禀,看着身后的疆域图沉默很久。

    “告诉太医院,药食不济就用灌的。朕后日便要启程去热河,其他的不论,朕要博尔济吉特氏活到秋猎之后。”

    十二颤声道“若活不到呢。”

    “活不到”皇帝转过身“活不到就封宫,停灵长春,不设祭,不发丧”

    十二喉咙发烫,忍不住道“皇兄您对皇嫂当真就没有一点情分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

    那一日秋风干冷,黄昏没有金阳,却有一大片一大片,乌深的树影。

    张得通小心地推门进来。

    “万岁爷。”

    “说。”

    “主子娘娘有求,想见您一面。”

    “不见。”

    “是那个”

    张得通迟疑了一阵,狠了狠心,上前躬身道“主子娘娘还有一求。”

    “说。”

    “主子娘娘说,您若不肯见她,就求您让她见见贵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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