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占春芳(三)

小说: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王疏月低头的望向那盏茶, 清亮的茶汤映着头顶的满月, 冷清凄凉。

    她伸手想要接下那盏茶, 一时之间, 却犹豫了。伸了一半的手,又怔怔地收了回来。

    “既是留给皇上的,那便等皇上来喝吧。”

    端盏的人手指颤抖,满眼哀伤。

    “皇上啊”

    她突然笑了笑, 声音里有一丝绝望。

    “奴才去求过万岁爷很多次, 求他来看一眼我们主子。”

    “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 贵主儿, 其实主子娘娘和奴才们心里都知道,皇上再也不会来长春宫了。哪怕您不恨娘娘,没有让皇上至皇后娘娘于死地。可皇上和娘娘的缘分, 到此也尽了”

    说着,她复又将茶举平。

    “贵主儿,您喝了这一盏茶, 我们娘娘也就能把心放下了。”

    王疏月终于伸手端起那盏茶。

    盛茶的盏是剑盏,釉质极其厚,釉色是青黑色的,其中又撒着如同雪花似的冷纹。茶汤盛在其中, 色并不好看。但茶香却格外的冷冽,如同韶华盛极的花, 急于在践花时节从人间归去, 在一夜之间, 把所有的馥郁都吐尽了。

    次日日初时,就要绚烂的一败涂地。

    王疏月低头饮了一口。

    茶味苦得令人呲牙皱眉。

    皇后想要对皇帝说的话,她这一生的感受,她的孤独和辛酸,悲和欢,自珍,无奈好像全都贪心地,一次煮在了其中。

    王疏月抬起手,闭着眼,好不回避其苦味,由着茶汤从唇齿间趟过,又慢慢地渗进喉咙之中。

    饮尽茶时,月上中天。

    乾清宫的中秋家宴还没有散。舞乐之声穿过高树与层楼,传入长春宫中,后殿的怡情书史前,那个喑哑的声音跟着前面的丝竹管弦和了两句,盛世太平乐曲,四海升平的词句,堂而皇之地对抗着长春宫沉寂。

    王疏月放下茶盏。

    孙淼含泪向她磕了一个头。

    “谢贵主儿。”

    说完,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对门前候着的太医院的人轻声道“好了,你们进去伺候主子娘娘吧。”

    几个太监应声正要进去。却听得背后一声“等等。”

    几个太监忙回过身来“贵主儿,您有什么吩咐。”

    王疏月一言不发,跟了几步上去,伸手端过那一碗药,抬腕,将那碗中的全部倒在了地上。乌黑的药汁顺着台阶流了下去。

    太监们面面相觑。

    “贵主儿,这”

    王疏月放下药碗,平声道

    “主子娘娘已经受不住这些了今儿是中秋,让娘娘歇一晚吧。”

    众人不敢说话,唯有孙淼的眼中蓄泪,在王疏月身后叩头不止。

    王疏月转过身,听着背后额头与地面磕碰的声响,由不地加快了脚步,往长春宫外走,一面走,一面抬手抹着脸上眼泪。

    和皇帝相处这么多年。身为嫔妃,她慢慢解开了皇帝很多的心结,教他如何做一个丈夫,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帝后之间,大清朝廷与蒙古草原之间那无数个死结,却好像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为这个伤害过她的女人难过。

    皇后和皇帝的结局,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般的,一切都是宿命使然,由不得皇后,也又不得皇帝。

    如同那一盆在南宋时曾经唐琬的手,送给陆游的秋海棠。

    终究在长春宫里,养成了春闺梦中的断肠花。

    那一句“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真是伤人啊

    八月底。

    皇帝奉太后,启程前往热河,并拟定远赴锡林郭勒南端的七星潭,与科尔沁部,丹林部,并外藩四十九旗会盟。敬嫔,敏贵人,婉嫔,以及王疏月等嫔妃同往。令外,在随扈的队伍之中,除了几个与皇帝同辈的亲王郡王之外,还有恒卓和另外几位宗亲后代中的佼佼者。

    西北边地的秋天,格外的肃杀。

    冷月高风日复一日的伴随的御驾,九月初十,御架驻毕在热河行宫。也就是在同一日,紫禁城里传来消息。皇后病死在长春宫中。

    这则消息是张得通亲自递到皇帝面前的。是时,皇帝刚刚与程英等人在四知书屋里议过七星潭会盟的大阅之事,几张会盟大阅的图纸压在他的手臂下面。

    皇帝正在看急送的折子。王疏月坐在他身边翻书,那页面儿翻动的声音悉悉索索,趁得周遭寂静。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将宗人府并内务府的本子递到皇帝手边,道“万岁爷,十二爷从京城递来的,奏皇后娘娘的事。”

    说完,直身侍立到一旁。

    皇帝将手中那一本奏折批完后,方去翻那本折子。

    本子写得极其简单,像生怕触到皇帝的逆鳞一般,只是语气恭敬地陈述事实,不带一点情绪。

    皇帝扫完所有的字,随手合上折子。手指在书案上敲着,半晌方道

    “传旨给十二,照朕之前跟他说的,停灵长春宫,不设祭,也不发丧,等朕从锡林郭勒回来,再行旨意。”

    “是还有一个人,万岁爷,要如何处置”

    “谁”

    “南府外学,陈小楼,经长春宫的孙淼禀,皇后禁闭期,曾传召此人在怡情书史中唱戏,然孙淼说此人对皇后”

    “哦。”

    皇帝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摆了摆手“传旨内务府。杖毙此人。”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张得通领话退了出去。

    皇帝翻起另一本折子,却莫名地看不下去了。

    他索性丢开,撑起手摁了摁太阳穴。

    正觉有些难受,却觉有人替过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她温柔的声音传来耳边。

    “怎么了”

    皇帝犹豫了一下,最后到是将身子向后靠去,让后脑勺枕在她的小腹上,倦道

    “没什么。”

    说着,用手撩了撩书案上的折子。

    “看累了。”

    “那我陪你睡会儿吧。”

    皇帝闭着眼睛笑了笑,淡声道“你在说什么糊涂话。想受罚吗朕从不白日宣淫。”

    王疏月低下头,“是你在说胡话吧。我是说你躺着睡会儿,我守着你。”

    这句话真实又平常,又温暖。

    金色的夕阳从锦支窗里透过来,照在新漆过油的黄花梨木书案上。满室流光溢彩,生生闭困了人的眼睛。

    皇帝闭着眼睛没有应她的话。

    良久,方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浊气道抬头看向她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猜到了一些。”

    “什么。”

    “你问心有愧吧。”

    皇帝一愣,随即猛地笑出声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放肆得连死都不怕了。”

    王疏月垂头凝着他,“是我失言了吗”

    “你当然是在胡说朕行事从来问心无愧。朕在朝的这六年间,从来都是扬善惩恶,杀伐之下,尽是其人咎由自取,都是”

    话未说完,王疏月的手却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又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还来不及从新张口。

    她已半曲膝,慢慢地将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些如同刀刃子般的话顿时被她身上的暖给逼了回去,硬生生地断在皇帝口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这个人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这一生从不后悔,却时常难过。”

    皇帝一怔。

    一时之间,他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这一生从不后悔。

    对。这前半句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了皇帝,一言九鼎,后悔就是自毁。

    后半句时常难过

    他有难过的时候吗

    皇帝闭上眼睛想了想。

    得知皇后死讯的那一刹那,他好像觉得肋骨还是什么地方短促地痛了一阵,那种感觉算是难过吗

    他不知道。

    这漫长的人间修行啊,一个人是走不下去的。

    谋求大业,就要收敛起所有的七情六欲,可如此一来,人生也就不得已在材米油盐,鸡毛菜根之中展开,始终浮在江山云海之上。那些地方是无人之巅,未免太过孤独。

    皇帝需要一个人来牵他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啊,不能心急。要耐心地陪着他,一步一步地从孤独的山上,磕磕绊绊地走下来。

    路途遥远,难免无聊。

    于是难免要相互龃龉,摩擦,做无谓的,糊涂的口舌之争。

    可是,这一路上,他却会逐渐地告诉她,什么民生之艰,什么是山河之伤。什么是朝代更迭时不可避免的阵痛,什么是民族融合之后,留下的断骨割肉的伤疤。而她也会让他逐渐地明白,什么是人情之暖,什么是岁月馈赠,什么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浩瀚无边的意义。

    皇帝需要一种向内的开解。

    而王疏月则一直渴望向外的突破。幸而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了彼此。

    从此,无论是浩瀚的历史长河也好,还是一日之中的阴晴变化也好,都有彼此在侧,同坐同观。

    “王疏月。”

    “嗯”

    “朕明日想再带你去一次外八寺。”

    “还是去普仁寺吗”

    “嗯。桑格嘉措与其弟子正在普仁寺做法会,朕有几年没见他了。陪朕一块去。”

    “好。”

    “疏月,你记得朕在普仁寺跟他说过的话吧。”

    “记得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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