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南城机场已经进入初夏, 这里的春天向来短得可怜。飞机抵达时已是早晨, 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暖风和煦, 空气里飘散着熟悉的江南花香, 令人心神愉悦。
顾沁再有几天考完试才能回国, 陆夫人在外地工作没能赶回来, 是夏翠萍来接得他们。
“湘湘”
顾湘还没有到出口,隔着玻璃门就看见母亲朝自己用力挥手。
“湘湘你没事吧你同事说你被绑架了, 可把我吓死了”老太太扶着胸口, 怕道
“还好陆少说你没事, 要是你再不回来, 妈妈旅游签证都办好了, 就去找你”
“嗯。”
夏翠萍难得这么热情,一双手将她从肩膀到腰捏了一遍,连炮珠地说“唉, 你这孩子不会又是什么遇见变态吧, 咱们怎么这么倒霉, 上一次你们吃饭不就遇到过一个唉”
“妈”
顾湘看着夏翠萍, 声音有些轻。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顾湘摇了摇头, 其实这么些年来, 夏翠萍对她都不及妹妹好, 但是遇到危险时, 母亲每次也都特别特别担心,就像那一次和陆焱沁沁吃饭,母亲听说她要冲上去,斥责了许久。
“妈”
“到底,到底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你挨打了吗”
夏翠萍急切地问,她刚才一路跑到机场,额头上都满是汗。
顾湘摇了摇头,用力地吸吸鼻子,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妈”
然后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夏翠萍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顾湘对她态度温柔而尊敬,不像顾沁那样会吵会凶会撒娇,这样的一个拥抱,这样一句娇软而可怜的“妈”,竟让夏翠萍心里蓦地发酸。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没事就好。”夏翠萍拍拍她后背,擦擦眼角。
“下次别出去了,出去就跟陆少一起,无论国内还是国外。”
“嗯,好。”
“湘湘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其他先回家说吧。”
陆焱在侧面拉着箱子,带她们走向停车场,小昭已经在等,殷勤地将行李搬上去。
他们没回天籁湾,而是回到顾家。
夏翠萍早就做好饭,就等着他们,她特意熬了牛肉咸蛋黄粥,还做了拿手的松鼠鳜鱼、红烧大排,热菜摆满一大桌,“来来来,吃吃饭,压压惊。”
顾湘舀了一勺米饭,有些吃不下。
“先吃饭。”陆焱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吃点东西。”
“湘湘啊,我跟你说啊”
夏翠萍亲自给她呈了一碗粥,说“前几天啊我做了个梦,那个梦来来回回做啊,做了好几次记忆特别深刻,就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遍,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什么”顾湘也没注意听,随口应说。
“我居然梦到了你那短命的爹你爸啊你说神不神奇”
顾湘碗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下,嘴唇翕动。
“太神奇了好吗他说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告别这都十几年了还告别个大头鬼啊湘湘,你说可不可笑吧,这个梦。”夏翠萍说。
顾湘放下勺子,手指微微发抖,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
“湘湘怎么了”
“妈”
顾湘一说出口,再忍不住,眼眶突然红,“爸他去世了。”
“我知道啊,你爸他都去世十几年了你现在哭什么啊”夏翠萍懵了。
顾湘摇摇头,再克制不住,全部说出来
“不的是,妈爸,他其实没死,他就在泰国,之前还在老挝,他在做卧底,我这次见到了他”
“你胡说什么呢你爸早死了你认错人了吧,这孩子”夏翠萍摇摇头,但是听她这么说,还是愣了几秒。
“我说的是真的。”
“爸爸当时根本没有死他一直活着。”
顾湘神色很认真,低低地说着,语气里也带出哭腔。
夏翠萍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僵,“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没有死,他当时在做卧底”
僵持好几秒,夏翠萍有些信了,说
“什么意思”
“这是你爸他,难道他,难道他还活着吗那他在哪”
夏翠萍懵了,奇怪地问,脸上有一丝光亮和期待。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还是我来说吧。”
陆焱扶住顾湘的胳膊,说“妈。爸,就是顾叔叔,他其实没有在那个边境任务中牺牲,他当时的确受了伤,但是他个人条件十分优越,伤好后就被选到去金三角做卧底。因为怕有别的麻烦,就”
“他就没死”
“是的。”陆焱说“他花了三年半的时间才打进那个犯罪集团内部,又花了三年时间站稳脚跟,然后配合警方军方,将集团上下一网打尽,紧接着他被调到老挝,因为他经验丰富,特种兵出身,又有着艺术家的脑子,绝顶聪明总之,这十六年,他配合我们解决了大大小小四个犯罪、贩毒集团。”
夏翠萍目瞪口呆听着。
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椅子扶手。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些,一拍大腿,“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娘仨呢”
“因为有保密条例,所以不可以。”
陆焱声音低涩。
“那他现在现在人在哪呢”
说罢,夏翠萍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豁然从餐桌起身,视线不自觉往门口瞟,迈着碎步往门口跑去,声音微抖,“你们告诉我,就证明他肯定肯定是回来了吧哎,那他人呢”
“妈。”顾湘看着母亲如此,更是心酸,拉住她往门口走去的胳膊,眼睫颤颤,“他没有。”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这老家伙十几年不管咱们,说一声都没有,我真是要好好找他算账”
陆焱站起来,他按按太阳穴,喉结滚动,眼睛别开。
一贯冷峻的脸上有些不忍。
“妈。”
顾湘叹口气,紧紧地拉住那只已经皮肤松弛的胳膊,“爸不会回来了。”
“他已经走了。”
顾湘轻轻说。
夏翠萍不明白,看了她一眼,还在瞟门外。
“他当时没有去世,但是就在前几天,他还是还是。”顾湘不忍,直说道。
“走了。”
“他走了。”
夏翠萍眨眨眼睛。
“现在是真的走了,我们、我们已经把爸爸的骨灰盒带回来了。”
随之“骨灰盒”三次字落下,夏翠萍这才再次听懂,倏然僵住,她的脖颈还在往外探,过了好半天缓过来,刚才眼睛里的那一点光亮慢慢暗下来,嘴唇旁边的肌肉抖动。
“”
夏翠萍想到女儿一进来说的那些话,还有女儿哭红的眼睛,她又转过头,看了看陆焱的神色,彻彻底底、真真正正明白过来。
脸色暗下。
“哦”
“行吧”
夏翠萍轻轻地应了一声,又往外看一眼,好像还期望什么的,伸手飞快擦了下眼睛,又摸摸头发,说“去去世了啊,去了就去了吧,反正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没什么。”
夏翠萍努力笑了下,
“反正一直都当他死了,没事。那咱们咱们继续吃饭吧。”
她嘴上这么说着,一边走向餐桌,一边还伸手招呼着顾湘和陆焱。
可一转过身,她眼泪竟忍不住,一滴滴往下落,她摇摇晃晃坐到餐桌边,轻轻吸了吸气,手肘一搭在桌上,又立刻抬起来,捂住眼睛,身体轻轻发抖。
原来那个梦。
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梦,竟然是老头子真正的告别啊。
“妈”顾湘跑过去,急忙扶住母亲。
陆焱走到他们身侧,“妈。”
“妈,爸临走前,他说,他最对不起你。”顾湘说。
“”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夏翠萍原想当着孩子的面忍一忍,可是她发现自己一想到那个梦,她就有点绷不住了。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梦里的嵩山老了,头发也白了,和他那年“去世”时一点儿不像,但是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站在那,朝她招手啊,一直招手。
现在想起。
忽然一阵心痛。
“他竟然没死”她摇了摇头,不断骂道
“那他为什么就不能来看看我们或者,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几天,和咱们见一面呢”
“这死人”
“还不如当时死了呢”
“真是的死了都不安生啊”
夏翠萍恨恨骂道,越骂越凶。
顾沁两天后就飞回来,英国研究生是一年制,今年六月开始,将会进行一个为期三个月的毕业论文研究,时间能相对自由些。
顾嵩山的葬礼沉默而庄重,墓碑上雕有“无名英雄”和“永垂不朽”。
这一次,是全家人一起送他。
顾湘看着墓碑上父亲的黑白照片,她不由想到在兰州的那一次,如果当时她能再冲动一点,再冲动一点。
可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顾湘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去想,可又忍不住要想。
跪拜完,她扶起了母亲和顾沁,三个人默默相对,一时无言。
还是只有她们三个。
仍旧没有团圆。
父亲离开时,顾沁才七八岁,她对父亲的记忆不是那么多,但是那天她也真的幻想过,如果父亲真的回来,他们一家人十六年后团聚,那该是什么样子。
那该有多好啊。
“走吧。”
夏翠萍一手拉住一个女儿,狠狠说“以后,以后我们常来看看你爸爸。”
“他不来看我们,我们来看他”
时间很快,葬礼结束的次日,陆焱就告诉了两姐妹刘喜的事情。
顾沁怔许久才回过神,反应比顾湘冷静得多,只说“他不会有事的,他不可能出事的。”
陆焱低叹一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们的人那样搜索,几乎把整个泰国和老挝边界那几个镇子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现在已经十天了,所有的可能性排除后,最不可能的,也就成可能。”
顾沁默默地喝了一口凉水,手指在微微发抖,还是坚持“但是刘喜是不可能的。”
顾湘听得也一头雾水,也觉得不可能,捂住额头想了好半天,突然说“陆大哥,刘喜会不会”
她想到自己的父亲,顾沁也跟着看了过去,眼神有些期望疑惑。
“不会。”
陆焱沉声道“他军校还没有毕业,不会。而且如果出真这样,上头也不会让我们继续再搜索下去。”
“那”
“姐夫,那现在怎么办”顾沁打断她,着急问,指甲抠挠着桌面,还是不敢相信。
陆焱说“我后天把这里事情完全解决,要先回西北军区一趟,将任务汇报,然后直飞泰国,最后搜索一个周。这几天我不在其他兄弟们也在继续搜索。”
“那如果始终没有消息呢”
陆焱顿了顿,他也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刘喜是我一手带的人,我相信他。”
“但愿这两天就有消息吧。”
顾沁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在陆焱前往西北前,依旧杳无音信,当地警方已经完全放弃,就连扎西都丧气许多。
刘喜他不是寻常的游客,他身体素质本就极好,又受过那么长时间的各类地形训练,各种特殊训练,他二十岁,非常年轻。但凡他还活着,都会想尽办法同他们联系,或者留下记号,暗号等等,绝对不可能让搜寻工作如大海捞针。
那么很大几率,无论是到底发生什么情况,刘喜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
很可能真就像卫生员或者所有人猜想那般,刘喜受重伤掉进沼泽里,已经死亡。
可是,无论他们这边怎么猜测,陆焱还是抱着残存的希望,他这次回西北,就是想让上头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这一天,是陆焱飞往西北的前一天,他再次陪顾湘去看了看顾嵩山。
这是一个宁和的初夏下午。
南城墓园浸染在明媚的金色光线里,暖阳穿过树梢,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微风轻轻,天边是干净澄澈的蓝。
十多天来,顾湘终于走出来一些,神情平和,陆焱搭着她的肩膀,轻声问她“冷吗”
“不冷。”顾湘摇了摇头,看向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心情稍好。
他们都没想的是,墓园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沁沁”顾湘看着那道背影,诧异道。
顾沁正跪在墓碑前,背对他们,身侧放着一只纯黑色大背包。
顾沁看见他们两也愣了一下,跪拜完才缓缓起身。
“沁沁你要去哪吗”
顾沁不再隐瞒,说“我打算去一趟泰国,一会我就走,晚上飞机。”
“你说什么”顾湘惊愕,“你一个人吗”
“对。”顾沁说“别担心,我都自己在英国一年了,我这一年还学了防身术呢。”
“可是”顾湘明明记得,顾沁以前一个人去西北,不,或是离开南城,都是不敢的。
“没有什么可是的。”
“你是要去”
“嗯,我要去泰国找刘喜,我有一种奇怪地预感,只有我能找到他。”
“可是你一个女孩子也太危险了吧,泰国真的很危险。”顾湘焦急道。
一旁的陆焱淡淡道“你去也没用,我们的人比你经验丰富许多。”
顾沁摇了摇头,坚持说“不一样的。而且,我一定要去。”
她抬起眼睛看向顾湘,顾湘也看着她,两人对视了两秒。
陆焱看着这对姐妹俩似乎有话要说,低声“你们聊,我就在那边等你们。”
陆焱离开后,顾湘认真打量妹妹一遍,此刻她才发现,顾沁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去,短短的,垂在下颌边,下面削得很薄,显得干练利落。
妹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你说吧。”
顾沁低头思索了几秒,朝她微笑了一下,拿起脖颈上的项链看了看,那是一支精致的玫瑰花,说“姐,你不明白的,是我欠他的。”
顾湘不解。
“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以前做过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也发生了一些不是很好的事情,非常不好,非常糟心。但是但是我遇见了他。他真的很好,特别好。”
“我知道。”顾湘说“刘喜是个好孩子。”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特别想要躲开他,就是在英国那一段,还经常骂他,凶他。别人可能都以为是嫌弃,看不上,不配,或者摇摆不定,但其实不是,是是我觉得我自己不够好。”
“我真的不够好。”
顾湘怔了夏,她不是很能理解妹妹在说什么,但是,她想到过去一些事情。
“但是我那么不好,甚至做错好多事。”她将项链摘下来对着阳光,上面的碎钻闪闪发亮,“他还是喜欢我,一点都没有嫌隙,还送我这个。”
顾沁说“所以我觉得现在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不能光让他一个人永远在付出,我也要勇敢一点,去找他。”
顾湘望着她,一时无话。
这一刻,她觉得妹妹真的长大了,不一样,和那个撒娇、任性、虚荣、公主病,认为所有人的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妹妹不同。
一点都不同。
阳光暖暖绒绒地照在他们身上。
微风卷着青草香。
让人感觉到温暖的新生,希望,和力量。
“好。”
良久,顾湘应道。
“那你千万不要一个人落单,就跟着陆焱他们那个小队一起,你是女孩子,你肯定比他们细心,你带队,说不定真能找到的。”
“嗯”
顾沁用力点头,她看了看父亲墓碑上的遗照,露出一个微笑,“我一定会找到的我相信,他也一定一定会没有事的”
顾沁背着大包离开后,顾湘在独自墓碑前站了一会,将一缕发梢别到耳后,抬起头,看了看阳光。
“你说你妹妹她能找到喜子吗别到时候再遇到什么麻烦了。”回去一路上,两人坐在车里,陆焱忽然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顾湘将车窗摇下来,暖风送进来,金黄阳光折射成光束,撒落下来,“我们应该充满信心,奇迹或许真的会存在。”
说完这话,她好像被刚才顾沁充满信心的笑容感染,也跟着轻轻地笑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
阳光柔柔地落在她脸上,镀上层暖和的金边,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温暖极了。
陆焱看得有几分愣神。
“哎,停车了,要不就路过咱家了。”车子刚刚就拐进天籁弯,顾湘提醒道。
“哦。”
陆焱忙踩下刹车,车子嘎吱一声停稳,他目光还停留在顾湘脸上,留恋地望着,他喜欢极她的笑。
她有多久没这样笑了。
发自内心的释然,散去阴郁与悲伤。
她一笑,他心里所有积压的烦恼似乎都没有了,他搓搓头发,胸膛温热,也霎时充满希望,“是啊,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的。”
午后阳光温暖和煦,草坪被晒得暖暖的,看上去想让人躺一趟,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美好的初夏。
“aaa”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奶奶软软的声音,刘嫂抱着陆湄出来,看见他们,笑说“湄湄一直在叫妈妈,我听见你们车响,就知道肯定是你们回来了,赶紧把她过来。”
“谢谢刘嫂。”
顾湘笑着接过孩子,将半岁的小女孩抱紧怀里,用手指戳了戳她软软的脸。终于等待妈妈,小女儿异常得高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声比一声甜,“aaaa”
顾湘亲了她一下,一扫前几日的沉默阴郁,孩子似乎也能感觉到母亲终于开心,笑得愈发灿烂,“aa”
“别老叫妈妈了,叫一声爸爸。”
陆焱搂着妻子,看着那双黑葡萄的眼睛,重复道“爸爸,爸爸。”
陆湄嘟了嘟粉嫩嫩的嘴,眼睛转了两圈。
“爸爸,爸爸”陆焱教她。
“a”
“aa”
“aaaa”
小丫头终于会叫爸爸。
顾湘扬起嘴角。
陆焱也低低笑了。
午后阳光愈发暖,柔和照在他们身上。
金灿灿的,暖洋洋的,充满了无限希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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