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终于完全过去,雪陆陆续续化了不少, 除却不大老实的天气还有些倒春寒, 这带着几分明媚的阳光充满了生机的味道。还未到惊蛰,梅庄里的春梅便争相开放, 旁边的虎跑泉水气氤氲, 笼着梅庄的碧瓦飞甍, 恍若仙境。
叶小六有梅二先生救治, 毒素已排了干净,没几天便又能撒丫子跟几个小矮子一起练剑了。少林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心眉大师抓到了和百晓生里应外合的内鬼,藏经阁现在由心树大师和他一同负责,已基本安定下来。
那内鬼说起来,还是洛飞羽和无花都认得的一位。
几年前在蝙蝠岛上,那些冲着“龙抬头”而去的人中,除了被无花所杀的王天寿、被洛飞羽点了血的杨标、钱老大钱老二两兄弟外, 就是这回中原之后遁入空门的单鹗了。
他在蝙蝠岛捡回了一条命, 哪知道一上岸就碰到广州府官军逐个检查他们这几艘船上的人,单鹗是江湖有名的“七巧书生”,下毒的大行家,在黑道上犯过不少大案,见了官府的人就如耗子见了猫,使尽浑身解数才逃脱官军和六扇门的追捕。
他逃亡了许久, 实在无路可逃, 只好带艺投师, 出家为僧,寻求少林的庇护。
出家人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单鹗成了少林的心宠和尚,便再没有人能拿他入少林之前的事来威胁他。
不过少林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入了少林,虽再无性命之忧,也不必亡命天涯,但也一辈子不能再行凶作恶了。
他出家之前,就已经是黑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钱财名利都如过眼云烟,却独独一个色字堪不破,反被林仙儿利用,做了她手里的刀。
可见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便是躲得了一时太平,不知悔改之人早晚也有天收。
巧的是,那现任的藏经阁首座,亦是一位“老朋友”。
当年洛飞羽同伊王斗得如火如荼,参伊王的折子自然不只有林润在递,礼部下来的那张被伊王声称“能不能用来糊窗户”的通牒,就是巡抚都御使胡云冀一本参来的。
胡云冀,正是出家前的心树大师的俗名。
他曾是有名的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人称“一人翰苑,简在帝心”,昔时年轻气盛,虽是一介翰苑清流,弹章却只随满腔热血,提笔就来,不畏权贵。
可惜他那时眼光尚浅,行事冲动,未能看透官场世故,做了他人棋子,伊王之乱不久他便弹劾李寻欢、花满轩身在官府却结交匪类,以致令他们双双弃官归隐。
不过,当时这两人本也打算抽身宦海,胡御史那一纸弹劾反给了他们彻底脱身的决心。
只是自此之后,胡御史自觉言多必失,李寻欢辞官不久,他便也离了官场,遁入佛门清修。
如今时过境迁,若非梅花盗一事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纠葛翻出来,这几个昔日旧识怕是一辈子也意识不到缘分究竟有多玄妙。
洛飞羽开了三坛新丰,赏花佐酒,宴请李寻欢和梅二先生。
梅二先生这酒鬼,一直惦记着那天被王怜花搅和了、没开封的几坛好酒,现下叶小六毒伤痊愈,他再也忍不了酒瘾,洛飞羽便大方拿最好的酒来招待他。
酒过三巡,他们三人都已有些微醺小意。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注
梅二先生连喝三杯,意犹未尽咂着嘴,随手就着炸得外焦里酥的花生米慢慢咀嚼,神态极尽悠然,“二小姐家中竟有此陈年珍藏,梅二此行不虚,不虚啊”
李寻欢失笑摇头,清冽的酒香刚刚侵入喉管,便激起一串咳嗽,随即被他毫不在意地压了下去,两颊泛起不知是酒意还是气血翻涌的微红。
洛飞羽见状皱了皱眉。
李寻欢最怕被人劝少饮酒,看到洛飞羽的表情,连忙将话题转移“无花大师怎么没有来我记得他并不戒酒的。”
洛飞羽摆了摆手道“他同你那义兄在一起。兴云庄里还放着一笔他捉盗应得的巨款,你那义兄不舍得吐出来,和尚在向他讨债呢。”
李寻欢讷了半晌,好言道“大哥最重道义,也并非贪财之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洛飞羽瞥他一眼,酒劲儿上来,倒也不避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张口便言“既是在酒桌上,我说些不大中听的话,李探花可莫要生气。”
“”李寻欢诧异望着他。
“你那义兄心思深沉,你觉得做了感天动地的好事,苦你一人成全他们夫妻,却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骂你傻子。”
李寻欢喉头噎住,强笑道“叶姑娘说笑了,我大哥大嫂二人伉俪情深,我一个浪子,自愿四海为家,哪有什么苦。”
洛飞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他手中的酒杯,挑眉问道“那龙夫人带着儿子离开的时候,你为何盯着她欲语还休,又为何不敢看她的眼睛”
李寻欢心中一痛,扯了扯嘴角,捞过一只新的酒杯大灌了几杯。
只是,他本身有肺疾,喝得这么急,难免又咳嗽起来。
洛飞羽没好气又截了他一杯,将他那两杯酒都喝了个干净,“我请你喝酒,是因为你是藏剑山庄的客人,也将你看做朋友。但你这么个喝法,迟早在追悔莫及之前先把自己喝死。”
李寻欢无奈道“在下究竟如何得罪了叶姑娘你将好酒摆在我面前却不让我喝,简直比挠我脚心还要痛苦。”
洛飞羽瞪着他“我讨厌不惜命的人。”
他为了那一点点的生存时间绞尽脑汁活着,结果有人明明能活得好好的,却挥霍身体,一点不知爱惜,巴不得自己早点死,洛飞羽实在忍不下去。
你巴巴的想死,知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拼了命的想活啊
“”李寻欢叹了口气,“我这一生,已经为世人做过该做的事,无悔;已经刻骨铭心的爱过,亦无悔。如今每多活一天,都是享乐,若不能随性纵情,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
洛飞羽道“你要醉死,问过老天爷同不同意没有”
李寻欢微怔。
“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可你醉了这么多年,当真喝醉了吗愁又解了多少”
李寻欢苦笑道“叶姑娘,你说的对,但想死还是想活,都是我自己的事,就是老天爷也不能改变我的想法。”
洛飞羽咕咚咕咚牛饮了半坛子,皮肤都泛着醉人的粉红色,口齿居然还很清晰“兄弟,你怎么想没人在意,重要的是你踏马做决定的时候,能不能问过被你的决定影响的人的意见,再这么理直气壮。”
这副架势,饶是自诩酒鬼的梅二和李寻欢,也不禁吃了一惊。
额叶二小姐,方才可是爆了粗口
不对不对,二小姐乃是武林第一美人,皇族后裔的大家闺秀,怎么会轻易
“你喜欢你表妹,关龙啸云屁事他喜欢你表妹,又关你屁事就算他害相思病害的要死了,保定府上下谁不知你表妹跟你是未婚夫妻,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居然也信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可你欠他的命,凭什么拿林诗音一辈子的感情来还”
“哐”洛飞羽一剑削飞了大半张桌子,洒落的酒液流了满地,让梅二先生好生心疼。
“你把自己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自以为做了成全他人的大好事,可你成全他们之前,有没有问过林诗音喜欢谁,她愿不愿嫁给龙啸云”
李寻欢哑然许久,艰难道“二小姐她是醉了吧”
梅二先生胆战心惊按着胸前点了点头。
洛飞羽一脚踩在幸存的半截桌面上,扬言道“你知不知你祖上能攒下一座李园花了多少心血,不肖子孙啊一兴起就把全家都卖了,送给人家当劳什子兴云庄,就那三个字我问你看着膈不膈应你祖宗们要是知道了,不气得从坟头里爬出来敲里脑嗝儿阔”
李寻欢哭笑不得“这些陈年旧事,姑娘如何得知”
洛飞羽张开双臂,宛若一只直升飞叽,大声应道“当然是因为,小爷我当年是读过国过郭果国过郭锅裹果国过郭锅裹帼果哒”
李寻欢“”二小姐这是下蛋了
他心情极度复杂,叶云遥说得虽都是醉话,每一个字却都如尖刀刺进他的心脏,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甚至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混账。
洛飞羽掀开仅剩的那坛完好的新丰酒,双手捧起,仰头就要往嘴里倒。
酒香漫开,李寻欢忽而神色一凛,指尖流光一闪而过。
破空声还未传至耳中,洛飞羽手中的酒坛就先一步被打飞。
“这酒不对喝不得”
“啪”,那酒摔碎在地上,流动的色泽竟泛着深沉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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