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鸿飞方明尘·二

    晓月斜沉,薄雾如烟, 霸刀山庄脚下的城镇, 早早的就一派忙碌景象。

    距扬刀大会的日期还有半月, 受邀参加扬刀大会的江湖人陆陆续续从各地赶来,那些没收到请帖但也想凑热闹的侠士, 亦三两结伴聚集在这里。

    街角的茶棚零星坐着几个打着哈欠的江湖人,他们一面灌着茶水提神,一面打量着新入城的人里又有哪些有名有姓的人物。

    无花在这茶棚坐下的时候,那些人顿时眼神一亮, 不动声色交头接耳着什么, 似在打赌猜他的身份来历。

    无花对这样的打量和猜测见怪不怪。

    他昨夜没有休息好,所以此刻有些精神疲乏, 懒得管太多闲事。

    他时常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穿紫衣的人,面目模糊, 看不真切。那人在他面前跳舞,可动作也是一团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有一句话“记住了要考的”

    无花昨晚又做了这个梦。

    只是那人究竟让他记住什么他实在不知道。

    他已经在人世行走了好几十年,自他二十五岁那年起, 他身体的时间就停止了, 从此再也没有衰老过,再也没有生过病。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但事实便是如此。江湖人说他是武功已臻化境, 所以益寿延年, 青春永驻,就如当年那玉面郎君东方白。

    但其实,无花自己清楚,他的武功还远没有达到福寿永延那种地步。

    他的记忆有差不多三十年是浑浑噩噩的,在那段时间里,江湖中不断传出他追求各种各样的女子的故事,但无花一朝清醒时再去回想,反而连她们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可他明明对别的细节都还记得很清楚,比如他亲眼见过海外的仙山,见过半只脚踏入仙神之境的武林前辈庄子有言,“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而后倏忽二仙帝日凿混沌一窍,七日后混沌得凡人之形态而死。

    无花觉得他那浑浑噩噩的三十年,也许正如未开窍的混沌。

    不然以他心性手段,有那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在前,他竟然半分未动天下的棋盘,这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他灵感皆通,超然物外,所以一朝清明,懵懂浑忘。

    混沌无窍时可以永生,混沌七窍开而立死,无花猜想,这样的“清明”可能暗示着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向来不喜欢亏待自己,倘若人世的时间将近,那么临别之前,起码要将想做的事都做一遍才好。

    所以尽管他对称霸江湖、君临天下之类的事早已兴趣缺缺,他还是来了扬刀大会。

    他想试一试,想体会站在万人之顶执掌生杀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想知道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否真能给他带来快乐。

    也许尝试之后他会喜欢并享受,也许尝试之后他会食之无味然后弃如敝履,但无论如何,路要走过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

    他对那柄雪怒没有任何兴趣,他有足够趁手的兵器,而且他有种莫名的自信,这天下没有什么兵器能比得上他手里的荣枯;他来,只为扬刀大会的胜出者代表的那种意义至高至强的地位。

    无花淡定饮下一杯粗茶,优雅脱俗,风神湛湛,白衣上落梅如雪,正如那雪怒寒梅,傲骨独立。

    忽然,由远及近一阵打斗的动静,铿然金铁击鸣之声连绵不绝,一个穿着绣袍的女子从天而降,就落在无花对面的屋顶上。

    她手里拿着一柄雪色的长刀,刀气森寒,暗香浮动。

    是雪怒

    在场的人从未见过雪怒,却还是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确信这一定就是那把雪怒

    他们还没来得及细想雪怒怎么会在这个女子手里,紧接着,另一个紫衣貂裘的女子就追了上来。

    紫衣人手中的刀带着冰蓝的刀气和闪电般的火花,扬天一挥,足足有二十尺长的刀气凝成气势冲天的刀墙,硬生生阻住了风四娘的去路。

    自古神兵利器,必有凌厉逼人之煞气,世人称之为“剑气”;而眼前这挥刀截春风的女子,就像一柄出鞘的锋利神兵,风雷载骨,气势吞鲸。

    “她”身上还闪烁着没有散尽的细碎蓝色电火花,傲然扬刀,抬首睥睨,眉眼更胜星辰,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张狂美。

    “她”临风一喝,字句之间,尽是不可逼视之少年意气

    “风四娘留下刀来”

    风四娘嫣然一笑,“惊霜妹子,宝刀能者居之,你且来追我,追的到我,刀自然还是你的”

    洛飞羽横刀在前,也跟着一笑,“我霸刀虽寥落尘寰数十载,却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想欺我庄内无人未免打错了算盘”

    他提刀在侧,足尖一跃直冲上去,一套雷霆霹雳的“擒龙六斩”既快且凶,一气呵成。

    蓝色的刀气如太行雪崩般怒号着扑向风四娘,风四娘以雪怒抵挡,叮叮当当的刀刃撞击声不绝于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惊霜的刀法已登峰造极,这样恐怖的刀气、这样如风雷闪电般的快刀,恐怕只有那“不败刀神”傅红雪才能一战。

    霸刀山庄低调处事,经年来始终不声不响,没想到庄中子弟竟是这样可怕的高手。

    武林世家果然都是些不可小觑的存在,哪怕瘦死的骆驼,也比野马要强数倍。

    风四娘不是他的对手。

    “控鹤式”“起凤式”“腾蛟式”洛飞羽越打越快,长刀小刀转如飞轮,眼看就要一式擒龙将风四娘挑翻在地

    他余光不经意扫到对面茶棚、抬眼望着他们这边的白衣僧人,刀势骤然一顿。

    洛飞羽的眼中瞬间闪过狂喜。

    第六斩没有击在雪怒的刀身上,风四娘微微一愣,抬头看到洛飞羽直勾勾盯着屋下某人,顿时就明白过来。

    一大早他们俩这么追着打了大半个城,总算让目标给撞上了

    风四娘在心底摇头叹气,柳惊霜真是见了男人连命都不要了,这要真是跟敌人打斗的时刻,她敢这么开小差换成别人,分分钟趁机把她揍得三个月下不来床。

    可她对面的那个人完全没有半点敬业演戏的自觉,洛飞羽不但停了攻势,还居然和下面那人眉飞色舞打起了招呼

    “哟和尚”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无花的方向。

    “”无花有点莫名其妙。

    他感到很奇怪,他明明从未见过柳惊霜,可是对方跟他打招呼的语气、神态、眼神,却好像他们已经熟识了很久似的。

    那飞扬的尾音,就连外人都听得出来,就像是在说“好久不见”。

    无花是个很有涵养的人,虽然他不喜欢这种突然的熟稔态度,但他还是礼貌微笑着向柳惊霜点了点头。那笑容很客气,有分寸,且疏离。

    他发现柳惊霜的表情古怪的僵硬了一瞬,然后怔在原地不动了。

    洛飞羽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他跟无花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有些事情直面的时候,远比他自己预想中要难应对。

    他脸上飞扬的神色渐渐凝固,平时很轻松就能上扬的嘴角,此刻却好像比手里的刀还重;昨天晚上借酒壮起来的胆子,瞬间被泼了一整桶的冷水。

    他在这种陌生的眼神里,茫然,无措,呆呆站在屋顶上,耳边是北风呼啸。

    他忽然发现,他并不怕无花忘了他,忘了总有解决办法;但他独独害怕被无花用这种“全无瓜葛”的眼神看自己。

    好像他们本没有任何干系,往后也不会有任何干系。

    风四娘要给洛飞羽跪了。

    这人是真实美色在前就走不动道,看看那移都移不开的眼睛看看那恨不得直接扑人家一怀的饥渴

    柳惊霜怕不是忘了他们还在搞“追逐战”,忘了他们本来目的是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她风四娘盗了雪怒,被擒回霸刀山庄。

    风四娘深深呼吸了一次,忍住额上跳动的青筋,心中连道了三声“服了”。

    她反手空挥洛飞羽一刀,好像畏惧他的武功似的,一抢之后便转身脚底抹油逃跑。

    洛飞羽这才匆匆回神,下意识要蹑云去追风四娘,刚迈出一步,又没忍住顿了下,回头看了无花一眼。

    他知道无论按计划还是为大局,他都该立刻去追风四娘,并且把戏做全套,继续陪她溜全城,再众目睽睽把她绑回庄子里。他不能让风四娘跑太久,不然放水就太明显了。

    所以这一眼看的很匆忙。

    他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是抿上了嘴,什么也没说,又如来时那阵风一样,转身追风四娘而去。

    无花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他无视周遭好奇的眼神,转过头,垂下眼睫,浅浅啜了口茶。

    他脑子里莫名回闪过柳惊霜最后的眼神。

    那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里,好像塞满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她好像有许多话要跟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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