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八年,十二月初,隆冬刚至。
当京城第一场雪盖满宁阳侯府兰芷院青砖路时,宁婼还顶着簌簌飘下的雪片在院里的木丛间徘徊。
她微微弯着上身,拨开灌丛中察看,那灌丛顶上覆着一层薄雪,雪上又覆着颜色相近,仅有指尖泛红的宁婼的手,她被冻得微紫的唇瓣轻动,叠声念道:“咪咪……”
没看到自己所寻的身影,宁婼又往另一处灌丛找去:“咪咪你在这吗?”
宁婼在找她的猫——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猫。
这猫是宁婼两个月前在厨园捡到的,彼时那猫在偷吃大厨新购进的鸡肉,被抓住后打断了后腿,差点就要死了,还是宁婼出手救下的。
后来宁婼便把那猫带回兰芷院养了起来,也没取名,就一直“咪咪”的随便喊着。只不过这猫两日前就没了影子,宁婼以为它贪玩出去转了,但一连两日都没有踪迹宁婼不免也有些着急,从用过早膳后便开始寻猫,因为今日天色阴沉,她的奶娘陈嬷嬷说待会恐怕要下雪了。
白猫毛色如雪,宁婼担心等落了雪更是难寻,结果还真是等到开始落雪了她也没找到白猫。
而兰芷院是宁阳侯府东边最偏远的院子,平日里鲜有人会到这里来,宁婼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霜色袄裙,几乎与这茫茫的雪色融为了一体,也让前来寻她的逐雀一顿好找。
“姑娘——!”等到终于在茫茫雪色中看到面颊毫无一丝血色的宁婼时,要不是天气太冷逐雀恐怕也得惊出一身汗,她连忙拿来自己抱着的藕色大氅给宁婼披上。
那大氅颜色微微泛深,显然是旧物,宁婼拢紧身上的大氅,低声咳了两下。
“您身子弱,病才好了没几月,已经落雪了您怎么还能留在院中呢?要是晚上发热……”逐雀刚想说要是晚上宁婼又发热要怎么办,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吉利赶紧把话咽了回去,劝宁婼道,“呸呸呸!总之姑娘您赶紧回屋吧。”
“好。”宁婼答应道。
逐雀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要是她今日出来寻猫受了寒凉回去病了,陈嬷嬷不会责骂她,但少不了要教训负责照顾她的逐雀,只是她的猫这怕是找不到了。
宁婼回屋后看了一眼外头原来越大的雪,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也不知是不是真被逐雀说中了,宁婼晚上就发起了热,逐雀一边给宁婼喂药一边抹着眼泪:“都怪逐雀不好,要不是逐雀乌鸦嘴,姑娘也不会生病,呜呜呜……”
宁婼躺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胸闷难喘,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逐雀:“没事,这不怪你……”
逐雀喂过来的中药又苦又涩,宁婼喝进肚里后也觉得心里又苦又涩,她心道:这还真不怪逐雀,都怪写这本书的作者把宁婼写成这么一个病秧子啊。
宁婼心里苦啊。
她现在在一本名叫《妧后传》的小说里,妧后,指的当然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嫡姐宁妧,而她则是活不过三章就死了的病弱同名同姓的女配宁婼。
至于为何宁妧是嫡,她也是嫡,却并非出自一母,这就要从她的父亲宁阳侯说起了。
说起来,这是一段孽缘。
宁阳侯宁煜汀原本是侯府次子,与表妹温氏琴瑟和鸣,育有一女宁妧,却在后来阴差阳错救下了齐顺侯府千金——宁婼的母亲齐婉肜。
齐婉肜对宁煜汀一见钟情,不顾他已有妻子温氏,硬是要嫁他。
宁煜汀的妻子温婉容虽是他母亲的侄女,可是宁老夫人却不喜欢温氏,本来留在侯府中是念在她父母早逝才接到膝下养着,打算及笄后给她找户好人家嫁出去,却不想她勾搭上了自己的二儿子。宁老夫人大怒,最后却在儿子苦苦的哀求最终同意宁煜汀娶温婉容为妻。
谁知温婉容嫁给宁煜汀后三年无所出,好不容易有孕生下一女宁妧,却碰上了难产,没死却被大夫断言日后再难有孕。
宁老夫人本想要儿子纳妾,恰逢这时侯府嫡女齐婉彤哭着喊着要嫁给宁煜汀——哪怕是做妾。
可齐婉彤那身份岂是能做妾的,而温婉容身份低微,齐婉彤使了些手段,加之宁老夫人的逼迫,最终温婉容退为妾,而齐婉彤则嫁给了宁煜汀做妻。
一年后,齐婉彤不负宁老夫人的期望,先是给宁煜汀生下嫡子宁烨麟,第二年又生下了宁婼,然而宁煜汀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个逼迫自己和心爱人分开的女人呢?就好像宁煜汀娶她只是为了生儿子,齐婉彤有孕期间不能伺候他正合了宁煜汀心愿,几乎夜夜宿在温婉容那里。
除此以外,齐顺侯府觉得齐婉彤身为侯府嫡女,本被寄予了厚望,谁知她居然用不入流的手段算计身为侯府次子,日后无法袭爵的宁煜汀,齐顺侯府觉得简直丢人至极,便不愿与齐婉彤再来往。
丈夫的仇恨,家人的漠视,使得齐婉彤郁郁寡闻,生下宁婼五年后便撒手人寰。
她的离去,几乎是所有人的期望——甚至包括她的亲生儿子和女儿,齐婉彤对宁煜汀的执念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她对儿子宁烨麟过分苛责,要求他事事做到最好,一定要成为宁煜汀的好儿子;而对于宁婼,她不仅没有尽到一点身为人母的责任,还在私底下偷偷虐待宁婼。
宁煜汀虽然不喜欢齐婉彤,更不喜欢她生下的女儿,但宁婼好歹是他的骨血,只要宁婼生病他定然会来看望。齐婉彤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一直让宁婼“生病”,以至于宁婼身子愈发孱弱。
后来齐婉彤在隆冬之际将宁婼故意推下水中,这一幕被宁烨麟看到了,不忍妹妹再受折磨的宁烨麟将此事告诉宁煜汀,宁煜汀得知真相后震怒,差点便休了齐婉彤。
所以齐婉彤的离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温婉容在她逝世后又被宁煜汀扶正,后来宁煜汀大哥意外去世,膝下无子,大房仅有三女,这爵位便落到了二房宁煜汀头上,因此宁婼和宁妧,都是侯府的嫡女,只是两人的命运从出生到结局,都是截然不同的。
宁妧是宁煜汀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宠不必说,但宁婼幼年寒冬落水,身子不好,原著里她在离十四岁的生辰还有四个月便重病死去,但现在宁婼穿了过来。
看小说时,宁婼对于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三章便死去的炮灰女配没有什么多大感觉,可是当自己变成这个人后,宁婼才觉得她可怜——这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病,整天灌这些苦药汁的日子谁受得住啊?
要不是担心她哥哥宁烨麟在她死了后黑化,宁婼还真的觉得哪日在病重时去了可能也是种解脱。
烧得迷迷糊糊间,宁婼如是想到。
好在第二天她就退了烧,京城的雪也停了,不过宁婼还是等到了第三天才被陈嬷嬷允许出门,她的白猫也一直没有回来。
宁婼在穿过来以前是南方人,她从没见过雪,因此这场雪还是她第一次见雪。饶是宁婼性子安静,在看到屋外堆得厚厚的雪时还是耐不住心里的兴奋,和逐雀还有另外两个丫鬟一块到了侯府的小花园去想要玩雪。
结果还未走到花园,她们便听见了几道人声,那是她大伯和三叔女儿的声音——
“哎哟——这是哪来的野猫?”这道女声颇为尖利,是大房六姑娘宁妙的声音,“居然在偷吃我的点心!赶紧把它给我抓起来!”
“兴许是七妹妹的猫吧。”声音温婉柔和,这是大房的三姑娘宁妠,“不就几块点心罢了,让它吃吧。”
宁妙不依不饶:“这点心我今早特地让竹曲去堂香阁给我买的呢,一口都没吃上,全让这野猫给糟蹋了。”
宁婼本不想与这几人撞上,可是一听花园里有猫,或许还是自己丢失的那只白猫,原本已经转了个身的她足尖一动,径直朝着花园走去。
谁知到了凉亭前,宁妧一开口宁婼才发现自己这位嫡姐也在,听了宁妠的话后还道:“七姑娘的猫儿是白的,这明明就是只黑猫。”
三叔的小女儿九姑娘宁姁也没落下,她道:“万一是七姐姐那白猫下的崽呢?这猫看上去还挺小呢。”
刚说完这话,她们所提到宁婼便出现了。
如此一来,除了已经出阁的大小姐宁婠,整个宁阳侯府的姑娘们竟是都聚在了此处。
宁婼想再离开也来不及了,她只能依次向几位姑娘问好,只是在喊宁妧时语气稍顿。而她也发现了宁妙丫鬟手里那只约莫两个巴掌大,正炸着浑身毛在龇牙的黑色小猫——很明显,这不是她的白猫。
宁妙拧着眉,问宁婼道:“七妹妹,这是你的猫吗?”
“是我的猫。”宁婼却说这是自己的猫,毕竟照宁妙这态度来看,她要是不认,这小黑猫被打死都有可能,“是我家白白一月前下的猫崽。”
宁妧听到这里,勾起唇角抿了口茶,轻笑一声道:“就下了一只崽?”
宁妧和宁婼的关系,整个宁阳侯府就没有不知晓的人,她们关系淡漠如冰甚至略有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宁婼可以理解,换做是她,她说不定也会是这个态度的。
侯府里几个姑娘都是十几岁的人了,自然知道母猫一窝崽肯定不止一只,更何况这还是一只毛色纯黑的猫。
宁妙闻言也笑了:“白猫下的崽居然是黑猫,也是少见,不过七妹妹说这是你的猫,便是你的猫吧,只是希望你以后多管管这畜生,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该要。”
这话便是在暗讽宁婼的母亲齐婉彤了。
宁婼也不与她争辩,只说:“这些点心明日我让逐雀去一趟堂香阁,给六姐买一盒吧。”
“不用了。”宁妙摆手,横眉睨了一眼竹曲怀里的黑猫,厌恶道,“被畜生碰过的东西我可不想再吃了,竹曲,把这小畜生还给它主子吧。”
宁妙一口一个小畜生叫着这只黑猫,她本想再骂几句,可是她看了眼宁婼那羸弱纤瘦的身形,担心她回去后若是病了把这黑锅扣自己身上,就没再开口,让丫鬟把黑猫递给宁婼。
被竹曲拎着后颈皮炸毛龇牙的黑猫到了逐雀这里也没好到哪去,虽然没有攻击人,却仍是一副警惕的模样,金黄色兽瞳尖细,目光凶狠阴鸷,再衬着一身毫无杂色的黑毛不免显得有些可怖。
宁妙看了一眼便觉得不详,忍不住又低声骂了句:“晦气!”
话音刚落,宁妧也从椅子上起身,对身边的丫鬟道:“算了,我没什么兴致了,咱们回去吧。”
宁婼像原身以往遇到宁妧时所做那样一言不发,只是垂着头站在原地,只有温柔的宁妠离开前叮嘱了她几句雪天凉,让她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宁婼应下了。
待众人走后,她便朝着逐雀伸出双手道:“逐雀,把猫给我吧。”
逐雀却道:“姑娘,这猫瞧着有些凶,小心它挠伤你,还是由婢子抱着吧。”
“没事的。”宁婼弯了弯眼睛笑道,“它瞧着还小呢,应该不会抓我的吧?”
逐雀知道自家姑娘有多喜欢猫儿,拗不过她只能交出小猫。
说来也怪,那只先前瞧着凶狠无比的小黑猫被宁婼抱住后先是浑身抖了机灵,继而“喵嗷——”的怪叫一声,只不过还没叫完便猛地闭紧了嘴巴,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瞧着这呆呆傻傻的模样还有些可爱。
而逐雀和宁婼一开始都以为这黑猫要咬人了,最后却发现它乖了下来,牙也不龇了,被宁婼摸了几把后使劲缩着身体,本就小小的一团越发惹人心怜。
宁婼心满意足地摸着小黑猫的毛毛,原本冰凉的五指被柔软的猫肚捂得暖暖的,感叹道:“真滑呀。”
逐雀不禁也笑了起来,在回兰芷院的路上问宁婼说:“姑娘,可咱们那白猫是公的呀,怎么下的猫崽?”
宁婼道:“反正六姐她们也不知道我那白猫是公的嘛。”
“哦哦,也是哦。”
而此时倘若有人细细打量宁婼怀里的小黑猫,便可发现这小黑猫听着这对主仆的一问一答,猫脸上满是不屑,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只是这样的气势出现在这样一只足月的奶猫儿身上,便只剩下憨态可掬一词能够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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