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娘,你说你值当不值当?”
这哪是一个七岁稚童可以说出来的话?
这样平淡无波的语气和暗藏机锋的威胁,又如何能从往常只晓得疯玩疯跑,莽撞又胆怯的卫珩嘴里冒出来?
白氏不自觉缩回了手,扶着小腹,望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眸和里头的不屑与嘲弄,忽然觉得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来。
她跌撞着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喝道:“珩哥儿,你可、可别胡来!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你爹有多看重你是知晓的,你要是真做了这等阴毒事儿,便是给你十条命,也不够你爹饶的!”
卫珩挑眉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嗤笑一声,便径直迈步进了屋内。
徒留白氏一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发了好久的怔。
直到凛冽的冬风夹着细雪呼啸着进院内,背后凉飕飕的冻的人发颤,她才醒过神来。
明明是严寒霜雪天,北风声势浩大,但她后背竟被骇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彻底湿透了。
先朝,有一神童名曰孟珹,五岁智若成人,十二岁便做了启国丞相,一力辅佐启一统四国,建立启朝,堪称是史书上的一道传奇。
白氏也是做了卫成肃的枕边人,某日才从他的酒后呓语中知晓,原来卫夫人严氏,竟然便是孟珹的后代。
启朝覆灭后,孟氏嫡系改姓为嵇,为了活命,千里迢迢从都城迁到越州霁县,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怪道嵇顼老先生学识过人,教出无数得意弟子,却甘愿埋没才华在一间山野书院内,终生不肯出仕。
怪道卫珩的生母嵇氏貌美惊人,柳絮才高,却偏偏嫁给了卫成肃这样的平庸小官,整日里足不出户,声名不显。
不过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韬光养晦罢了。
而如今,嵇氏又养出这么一个多智近妖的儿子......
白姨娘面色煞白,狠狠打了个寒颤,她捂着小腹,步履匆匆地进了屋。
竟是一眼也不敢再往西厢房看去。
......
自那日被卫珩厉冷言嘲讽了一番后,白氏也不知在心底琢磨了什么,一日日的只把自己关在屋内,见到卫珩就如耗子见了猫,神色惊惶,言语磕巴:“珩、珩哥儿起了,早膳可用的还好?”
卫珩半眼也不搭理她。
当然,他着实也是没工夫理她。
在尚书府借住也有一旬之久,卫珩整日里早出晚归,行踪不定。
他带着观言和祝家管家另配给他的小厮平誉,在京城的街面上四处晃荡,每每归府,必要拎回好几匣子的吃食玩意儿,颇有一股打算摸透地头占山做大王的气势。
不过也是巧了,这几日充作领路人的平誉,竟恰好是卫珩初来祝府时,那位态度不善的门房小厮。
也不知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还是真的有缘分。
这小厮约莫是也知道自己那日的“作证”得罪了四太太,几乎把卫珩当成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态度大改从前,巴结谄媚得很。
至于身为一个还未足七周岁的孩童,卫珩的行动为何会如此自由,主要还是来源于卫父的放纵。
卫成肃基本是不管这个儿子的。
说来也怪,明明卫珩也算是卫家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可自打卫珩降生起,卫成肃就十分地不待见这个儿子,见到他时不是横眉冷对,便是怒意勃发,厌烦的很,总之从未有过好脸色,也没兴致管教。
若不是卫珩的外祖父还惦记着这个外孙,只怕就算卫珩长到十来岁,也没法儿正经进学去。
若说他性子本就冷血肃正,那也不像。
当初白氏被诊出有了身孕,卫成肃当即就激动的没边儿了,眼角的泪半点不似作假,此后小心翼翼护着,千依百顺,可见对妾室肚子里的孩子是有多重视。
唯独卫珩。
也不知这对父子是不是天生犯了冲,卫成肃对待女儿,都比自己的嫡长子来的亲和重视。
这样积年累月的冷漠和无视,自然不会因为入了京就有所变化。
卫珩在尚书府住的这几日,跟自己父亲说的话笼统加起来,还没有和街面儿上一位卖糖葫芦的小贩子说的多。
更何况,这些时日,卫成肃其实比卫珩更忙碌。
相较于气不平至今仍未请卫珩去见过面的祝二太太,祝二老爷倒是显得更开阔也更仁厚些,自打卫成肃住进尚书府后,除了必要的公事应酬,就是随卫二老爷去四处访友赴宴,结交人脉,每日里都是醉醺醺地回来,搂着白氏开怀大笑,俨然一副心情畅快,踌躇满志的模样。
在这期间,卫珩也见过自己的未来岳父几面。
卫二老爷面容清俊,留着长须,眼睛眯起时,深邃又锋利,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
卫珩见他时,他多是在书房练字作画,态度温和,神情也很是亲近,总要考校他的读书状况,还送了他几幅画,两方砚和一册孤本,勉励他要好好念书,争取科举进士,光耀门楣。
面对聪明人,卫小公子扬唇点头,笑容稚气,一派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模样。
......总而言之,在这种亲父放养、不闻不问,姨娘躲避、又惊又惧,祝家内宅刻意冷落,视而不见的情况下,卫珩犹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京城的街面儿上四处“巡视”,日子过得洒脱又自在。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成日里往外跑的时候,祝宜臻小崽子不止一次偷偷溜出来想寻他顽儿。
头天藏了一块枣泥糕,次日拎了一荷包杏仁糖,大后日又抱了一只奶白小狗崽过来,但次次都失望而归,蔫蔫儿地被跟在后边的橘堇给拎回去。
她因每次都是擅自跑出来,并不敢声张,也不敢使人通传,只小小一团,扒着院门悄悄往内看。
一旦瞧见一个涂着艳丽蔻丹的大肚子妇人坐在院落内嗑瓜子儿说珩哥儿的坏话,就知晓珩哥儿肯定又不在。
宜臻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羡慕。
她觉得珩哥儿怎么可以天天出府去顽儿呢,他爹爹娘亲姐姐都不管他的么,那可真好呀。
自己就在府内溜达溜达,娘亲都要罚她三日不许吃糖呢。
......
罚虽是这样罚了。
但小姑娘依旧坚持不懈地往自己的新伙伴那儿跑。
这天,她用了午膳,偷偷往小荷包内塞了几颗蜜枣,就滚到床上,双手乖巧地放在肚子上说要午歇。
橘堇帮她捏好被角:“姑娘您好好歇息着,奴婢就在外间做针线,半个时辰后奴婢来喊您。”
宜臻摇摇头,神情严肃:“我今日要歇息的久一些,你一个时辰后再来喊我罢。”
“姑娘,午歇睡久了,晚上就该睡不着了,要不咱们就睡半个时辰,晚间再早点歇息可好?”
“可是早晨的时候我问了娘亲,她许我睡好久的。”
对于才满三周岁不久的祝宜臻来说,这已经是她小脑瓜子能想到的最精心最周备的出逃计划了——
先是早晨起来,给母亲请安时,装作昨夜没睡足困意浓重的样子,央求娘亲允许自己午觉时睡的久些。
左右她如今还不用上学,不过是多睡些觉,祝二太太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而后坐在炭火烧足的屋内,乖巧地玩着自己的积木,没有要糖吃,也不打搅亭钰背书,反而还给娘亲踩了背,给长姐端了茶水,很乖很乖。
再便是用午膳时,趁伺候的丫鬟们不注意,偷偷把装蜜枣子的罐子打开,塞了几颗到自己的小荷包里,打算藏做送给珩哥儿的礼物。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趁着橘堇在外间做针线,奶娘去小厨房给她熬小汤,小鼓借着难得的大晴日,带着底下的丫鬟们晒制衣被和皮毛的当口,偷偷从床上爬了下来,又爬上桌案,从窗户口溜出了院子。
也不知今个儿是个什么好日子,她一路上居然行进的十分顺利。
借着身子小,走走停停,偶尔拙劣地藏在草木后边儿,竟没被一个丫鬟小厮们瞧见。
但也是因了人小,步子迈的也小,等到小姑娘终于跋山涉水来到卫珩住的寄春居时,已经是小半时辰之后了。
寄春居的院门大敞开着,攀着院门偷偷往里瞧,只见庭院内空空落落,除了散落在地的红梅花瓣,什么也没有。
正在这时,东厢房内忽然传来瓷瓶碎裂的动静,而后是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作死啊,你个小贱蹄子,让你递杯茶跟要了你的命似的,伺候姨娘我很不情愿是不是?不如今夜我便禀明老爷,早早把你发卖出去,也算是称了你的心!”
不过片刻,屋内就响起丫鬟哭泣求饶的声音,头磕的嘭嘭响,很是可怜。
但由始至终,西厢房都一片沉寂,门窗紧闭,半丝动静也无。
啊。
珩哥儿又是不在了。
祝宜臻攥着怀里的小荷包,惆怅非常,小脸几乎都要耷拉到胸口。
就在她失望透顶,决定要把这几颗偷出来的蜜枣给自己吃掉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又有点儿陌生的嗓音:“七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困惑。
宜臻扭过头去。
就在她身后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相貌精致的小少年,怀里还抱着一只漂亮的不得了的小白猫。
在少年后边,跟着两个小厮,每人手中都提着好几个木匣子和油纸包,见着了她,都显得很震惊,反应了片刻才躬身行礼:“七、七姑娘好。”
宜臻认得他们手里的油纸包,因为上头印的是老李记糕点铺子的标志。
他们家的金乳酥味道尤其好,还有五福饼、梅子冻糕、芸豆卷儿......宜臻在外祖家吃过一次后,便一直念念不忘。
但母亲一月里头只许她吃三次外食,老李记的生意又十分鼎盛,每日天还未大亮,铺前便占满了人,并非底下人一去就能排到的。
宜臻一月里能凑上一回,便已经让她很得意了。
现下忽然瞧见了这么多老李记的油纸包,虽然还不知里头包着的究竟是什么,但小姑娘的视线已经彻底黏在了上头。
与此同时,卫珩自然也看清了眼前矮滚滚的小团子。
蹲在小台阶上,身量还够不到院门上的铜环,头发扎成两个小髻,但显然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身上衣着也单薄,连外衫都未披,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观言手里的糕点。
好半晌,她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仰起头,冲他咧出两颗小梨涡,还伸出手来,给他看掌心里躺着的一个皱巴巴的小荷包。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年岁尚幼本就口齿不清,小姑娘笑容灿烂,嗓音稚嫩,邀功似的把手努力举到他面前,问:“珩哥儿,你次甜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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