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沉不知道从小到大不见天日是什么感觉,今天领着素容逛街的时候,他知道了。素容什么都不认识,想问却又觉得太无知,商沉见他如此在意,生怕又勾起他暗不见天日的回忆,看他蹲在地摊儿前看泥人,随即掏出几文钱来:“这个,还有这个,都要了。”
“师尊,不必……” 素容赶紧站起来,“我只是看看。”
两个小泥人都是御虚道的道长,用长长的竹签插着,一个临风而立,一个盘膝打坐,面容冷峻,衣物神态竟有不少相似。商沉看着那两个小泥人,低声道:“为师怎么觉得有点像我?”
素容忍不住笑一声:“像。” 半天又低下头:“捏得粗糙,都不如师尊好看。”
商沉一挑眉。这话是想说泥人粗糙呢,还是想说他长得好看呢?谁教他这么说的?
孺子可教,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阿谀奉承,将来必成大器。他御虚道中多是道长,又不是得道真人,听到顺耳的话不管是真是假,心里总是喜欢的。
“到中午了,带你去吃饭。” 商沉小声说,“御虚道生活简朴,出门在外极少去酒楼吃饭。今天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别让别人知道。”
“是。”
两人沿着长街一路走至拐角,只见眼前一个高高的酒家,上挂着金字匾额,三面临街,张灯结彩般挂着大红灯笼,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商沉是御虚道的道长,店家不敢怠慢,连忙将他送到二楼清净无人的雅间,殷勤道:“今天的鱼新鲜,刚从河里捞上来,扑腾扑腾地直跳。要不来一尾?”
“嗯,清蒸一尾,不必太熟,半火烹煮。” 商沉看看那墙上悬挂的木牌,“再加一个汤,几个清蔬小菜。”
“好嘞!”
这酒家是三条街的临界之处,从雅间的窗外望出去,几条街上的景致尽收眼底。商沉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指着街尾一家书铺:“素容,看到那间书铺了么?”
素容的趴上前:“看到了,聚贫斋。”
近来无事了便时常教素容认字,如今常见的字倒也学到了不少。只是书铺叫做聚贤斋,硬生生让他改成聚贫斋,也是可怜。商沉轻声道:“再想想,聚贫斋?”
“贤,聚贤斋。” 素容红了脸,蹙着眉似是极为羞耻,不甘心地小声道,“记错了,师尊莫笑。”
“不笑。你这就学得不少,只要再下些功夫,常用的字自然不在话下。” 商沉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好面子,不敢多说什么,又指着临街上另外一家铺子,“你再看那边。”
素容低头望过去。那临街的铺子也叫做聚贤斋,且匾额上无论字体、大小都与先前的店铺无异,看起来竟像是两家分铺,只是来来往往的客人却多,比起先前书铺的门可罗雀,实在大相径庭。
“这是同家铺子?”素容问。
“非也。” 商沉半眯着眼,“你可知,三年前这两家本是一家铺子,可后来当爹的过世,铺子传给了长子。次子不服,于是在临街也开了个书铺。长子书铺里的书卖多少钱,次子就把价钱降一成。那次子夫人的兄长有些本事,不但能写文,字也写得好,于是常被次子请来铺子里帮衬。长子的书铺眼看就要吃不消了,于是请了个秀才在铺子里坐镇,也替人写字写文。最近那秀才同那次子夫人的兄长争得面红耳赤,说他抄自己的文章,闹得满城风雨。”
素容瞄一眼商沉那沉浸其中的脸。不是在御虚道里清修不问世事么,怎的对这些市井小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菜来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打开,店家手上叠着两三个盘子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客官闻闻我们这鱼,鲜得让人口水直流。”
“行了,放正当中。”
商沉等那店家将茶饭摆好,用筷子挑起一片肉嫩鲜美的鱼,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嚼,笑着:“还不错,素容尝尝看。”
鱼肉鲜美,果然不比御虚道中的粗茶淡饭,素容咬了一口,筷子停不住,忍不住又狼吞虎咽地多几片,抬头却见商沉坐着什么也不动,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师尊怎么不吃?”
“我吃得不多。” 商沉的不在意地笑,“你多吃点,这些山上吃不到。”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素容的脸上,笑吟吟地看着他,素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用袖子擦一把:“还有么?”
“到处都是。” 商沉的玉箫指着他的领口。
“哪有?”
“我说有就有。”
素容低头,见领口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嘴边也摸着早已经没了菜汁,知道商沉又在戏弄他,一把抓过他的手来,脱口而出:“哪里有?”
“…………”
商沉的手指戳着他的嘴角,一时难以出声,纹丝不动地看着他。是么,到了随手一抓就给他擦嘴的地步了?
素容立刻把他的手放开,低下头:“我放肆了,师尊打我骂我吧,是我不对。”
商沉轻咳一声:“没事。”
“师尊别生我的气!”
“没事。”
这孩子一怕他心里就软,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过什么温暖,战战兢兢的,一点小事就怕人家厌烦他、抛弃他。不就是给他擦个嘴么,算得了什么?
“师尊……”
商沉低头用指尖抹擦他的嘴角。
唇边微酥,手指微凉,素容忍不住蹙起眉。身体里有股冲动,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对商沉做什么,叫人焦躁不堪。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敬仰之情?
“你也用不着怕成这样。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对我多说句少说句都不会有什么。惹我生气了,我自然会罚你,却绝不会赶你走,更不会伤你。”
“谢师尊。”
“吃饱了么?吃饱了我们走。”
素容跟在他的身后下楼。商沉对他好,这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他本该心满意足,可他竟还不知足地想从他身上要些什么。商沉每每同他说话,他都觉得心中有热流涌出,只想同他亲近些,再亲近些。
“我们去逛逛那两家聚贤斋。” 商沉笑道。
素容垂下头,撇开脸淡淡道:“师尊去,我想在附近走走。”
“嗯?”
“我想在附近逛逛。”
“……随你。” 商沉指着远处的一条闹市街,“只有那里不许去,知道么?”
“那里有什么?”
商沉斟酌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那里白天不开,夜里倒是门庭若市,却不是御虚弟子能去的地方。”
“妓院?”
商沉一下子哑了口,脸色微红。素容躺在床上十几年,怎么就知道妓院了?
素容皱着眉:“以前躺着时听那两人说起过,是女子卖身的地方。我当时听过就算了,现在师尊提起我才想起来。不知道卖身是何意?”
商沉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十八之后就知道了。”
“……是。”
他十六七的时候对这事也好奇,素容正是这样的年纪,多少让人不放心。不妨事,等回了御虚道难道有机会让他知道么,再问教训他便是了。
他刚要进书斋的门,身边不知哪里出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如鹰钩般,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的手腕。
这手瘦得皮包骨头,满是皱纹,手心的黑泥洗不干净,藏在纹路里变成道道黑线。商沉皱眉转身,只见一个眼睛已经瞎了的乞丐,双目浑浊,头往上仰着,花白的头发如杂草般竖起,身上传出叫人难以忍受的汗臭。商沉从衣袖里掏出几文钱放在他的手里,那乞丐却没有接,仍旧紧紧攥着商沉的手腕,任那铜板叮叮落地,传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别走。” 苍老的声音发出,如枯枝划过般沙哑难听。
“老者何事?”
“不晓得……只觉得你将有祸端,不知生死,非也,祸端不是你……”
那声音说得语无伦次,商沉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轻轻挣开:“贫道还有事,老者不妨——”
那乞丐又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突得神情冷峻:“你有个徒弟。”
是有个徒弟,那又如何?
“你把那徒弟给我吧,现在为时不晚,你把他送给我,我保他一生不见天日……”
商沉心生厌恶,猛地将他的手甩开:“他早已经十几年不得见天日,你又要如何?麻烦老者走远些——”
“杀了他也可。”
商沉气得只是身体发抖:“再不走,莫怪我不客气。”
“不杀他,也不愿把他给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乞丐喃喃自语,“他势必要伤你……该如何是好?”
商沉冷冷地往外走。
“他伤你,你不想杀了他?”
简直是放屁。
那骨瘦如柴的手又抓过来,商沉一气之下狠狠甩开:“我徒弟将来不论对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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