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土方很难得地提早结束了会议。然而他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却发觉清原雪叶并不在五棱郭内。
虽然他觉得她也并不可能在箱馆迷路或者跑丢,更不可能被人暗算,然而在午后尚早的时间就擅离职守作为小姓,本应在外面等候土方结束会议出来的无论如何还是有点奇怪。
土方询问了很多人,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在半路上偶然遇上她的人。那个青年说,看到她往训练场的方向去了。
训练场
土方一边往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心头涌满了狐疑。
她又不参与练兵,去训练场做什么
不过当他站在场边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到她的身影时,他一瞬间感到自己的惊奇又增加了十倍。
因为她正在场中和别人交谈,之后居然走向一旁的木架,从上面抄起一把步枪。
土方惊奇地盯着她,看着她走回练习场上射击的位置,将枪托一端顶在肩胛的位置上,举枪瞄准场子另外一边的枪靶。
砰的一声,第一发子弹打中了靶子。但是成绩不佳,偏离了靶心。
下一刻他看到她的眉毛和鼻子全部都皱在一起,那副表情里写满了对自己发挥的不满,然后重新举枪瞄准。
第二枪响过之后,大约在八到九环的位置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弹孔。
“看起来为了赶到你身边来继续支持你,清原君可是作了很多努力哦”
大鸟圭介突然在土方身后出声评论道。
虽然心头一瞬间浮现“怎么到哪里都有这家伙啊”的感叹,土方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早在江户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会用枪了。”
大鸟看起来有点惊讶。
“诶那是什么时候”
土方没有回答他。
然而,怎么可能忘记得了那一幕呢。
夕阳西下的流山的小山坡上,将近藤君留在他们身后的那间宅邸里独自面对敌兵怀着对自己无能为力和抛弃大将的、深层次的憎恨和自厌的情绪,他拔刀冲入敌阵,无视那些端着枪的敌兵,在山坡上拼命斩杀着那些敌人,丝毫不顾及对方是不是举起了枪,是不是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击中而简单地丧失了性命
然后,他听到自己身后发出清脆的枪响声。面前不远处的一个正端着枪瞄准他的敌兵应声倒地。继而又是第二个、第三个敌兵
在砍杀的间隙,他也曾经短暂地想到过,啊啊,原来还是她啊。
在这种陷于苦战或死战的时刻,四周被敌人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除了剑术、勇气、信念和决意,就毫无办法击败比自己多出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敌人;在这种情境之下,站在他身边的、和他一同战斗的,总是她。永远都是她。
说起来,她的精神甚至比一些男人要更坚韧,总是咬着牙面对一切的难关,不论怎样的问题也毫不却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印象里最多的,就是她倔强地抿着嘴唇,目光凌厉地与敌手对峙时的表情。虽然她的笑容一样如同春樱般灿烂,但她很少露出柔软的姿态,除非是在与新选组的同伴相处的时候。
更多的时候,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眼前的地狱,毫不畏惧地一路冲杀过去,毫不畏惧地踏上未知的前路。
现在想起时,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种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眼前一切的眼神,才是他自己最大的苦手吧。他丝毫不擅长应付这个。
在他印象里,她更像是沾满了鲜血,因而开得更加鲜艳的血红色夜樱。她生存在黑暗里,一切的美丽或风姿都被暗夜所掩盖,然而却向着光明和理想不屈不挠地一直伸展出枝条,开出灿烂的花朵。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够跟随着自己走向新选组的最后时刻呢这个问题曾经在他心中浮现过,也一度动摇过,迷茫过,不知道答案为何。
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答案就在前方。
那个一直以来都假扮成男人,通过考试进入新选组,能够穿着浅葱色羽织在京都街头巡逻或与浪士拼斗,也能打扮成艳丽高雅的太夫现身于岛原角屋,现在又穿着男式洋装在练习西洋步枪射击的女人。
那个即使砍了几十个与新选组为敌的浪士也毫不动容,却曾经为了和新选组的同伴们不得不分别而哭泣的女人。
一瞬间,他仿佛透过了那层“即使和男人较量也毫不逊色”的表象,看到了她的内心,看到了她的脆弱与勇敢。
她并不是那么强大。她也有她的弱点。害怕被人丢下,害怕让她所重视的人失望,害怕失去珍视的东西
在那一刻,他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了她和千鹤扮装潜入岛原的那次任务。
那一晚,他带走了千鹤,却将她一个人留在那座有着或许多达十几个脱藩浪人的角屋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虽然当时她有着艺伎盛妆的掩饰,但是万一有人发觉了她作为新选组队士的真实身份,她一个人手无寸铁,穿着完全不方便行动的振袖和服,要如何面对十几个萨长来的浪士。
后来,他听说她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在冲田和斋藤这些第一梯队的人赶到之前,她已经动手斩杀了一个浪士。
据说那个浪士发觉了他的行踪,打算召集那些浪人冲下楼对他不利的时候,她利用巧妙的手腕将其单独引到一间空着的房间,然后用自己事先藏在里面的剑立即将其斩杀,手法干净利落,甚至没有惊动其他浪人。
现在再想起来,他才恍然明白她当时要面对的是多么危险的状况。
千鹤温柔弱小,必须由他来保护。那么雪叶呢雪叶勇敢顽强,就可以被一个人丢在敌人堆里独自生存
理智告诉他自己当时的决断并没有错。她是新选组队士,有着漂亮的身手,即使不与人动手,顶着艺伎的盛妆,潜伏下来监视敌人的任务也不难完成。
但是感情却在叫嚣着,要催出他的愧疚和自责。
她是如何发现那个浪士已经发觉了他新选组副长的身份呢
是因为当时她也在那座角屋的某处,听见了他在岛原大门处自报家门的言语吗
当时,她是以何种心情去倾听着那些话的呢。
又是怀着怎样的觉悟,在队友的支援没有赶到的时候就对那个浪士痛下杀手的呢
而且,在那之后,她又是以何种心情,继续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地追随他直到今天的呢。
望着不远处完成了一轮射击,显然对自己后来的成绩还算满意,因而得意地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清原雪叶,他的心脏突然微微一抽。
他听见身旁的大鸟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个出色的女人啊哎,她好像练习完毕了吗这样的话,我也可以走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了吧”
这么说着,大鸟果然动身一路小跑向拎着步枪,打算把它放回枪架上的柳泉,边跑还边冲着她招手喊道“哟雪叶君”
柳泉完成了一轮射击练习,感觉到了最后几枪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水准,正用左手轻轻揉着被枪托的后座力撞得生疼的右肩胛部位,结果突然听见了身后大鸟的叫声。
她微笑着一边揉肩一边回过头去。
“日安,大鸟君。”她随意地拎着步枪,枪口向下,笑着说道“有一阵子没有练习了,我的成绩还真是变糟糕了呢。请务必以后也准许我常常来练习射击啊。”
大鸟跑到她面前,喘着气站定,那张娃娃脸上满是笑意。
“啊,这个当然没有问题了不过,说起来,你现在不是土方君的小姓吗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练习射击真的没关系吗”
柳泉微微一挑眉,左手改握成拳,虚虚地捶了几下右肩胛的位置。
“没关系。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小姓服侍的人。我还是有很多闲暇时间可以自行打发的。我对射击方面也并不是很有心得,所以不加紧练习不行”
大鸟笑着摇摇头。
“哦呀哦呀不知道是谁,前几天还在有点好奇地跟我打听说起来做个小姓到底应该做到些什么乖巧地替土方先生沏茶,还是如何作出美味的料理”
柳泉的脸上涌上一层暗红,咳嗽了一声答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一边说一边继续活动着自己的右肩,柳泉在心里默默吐槽着“根据一番调研之后发现,其实小姓不就等于勤务兵吗我一个堂堂的一番组代组长去给人做勤务兵,这果然算得上是优秀玩家才能做得出来的事了吧”。
“再说,如何做个优秀的小姓虽然也是我努力的方向,然而上战场的时候,对手不会因为我做的味噌汤更好喝而呆呆站在那里等我瞄准的。”她开玩笑似的说道,谈起生死相搏的时候,语气就像说着“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一样的平常。
“话又说回来,大鸟君,下次能不能想办法在这两边的树干上系上绳子”柳泉的左手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右肩,向着大鸟指点着分列于射击场两端的大树。
“找两个人分别在这两边牵拉绳子,绳子上绑上靶子不能只是站在那里练习射击固定的对象。在战场上,更有可能的是射击移动中的对手,我可不想放了十几枪,最后只打到无关的东西。”
大鸟脸上露出惊讶和深思的表情,摸着下巴,开始认真端详着柳泉指出来的两边的树木,似乎在考虑着这个关于设置移动靶的提议该如何实施才最好,最后苦笑着点了点头,感叹似的低声嘟哝道“谁家的小姓会满脑子都装着枪械射击的事情啊这果然还是新选组一番组代组长才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柳泉一怔,突然笑了出来。
“不,应该说,谁家的小姓会把如何尽可能地杀死敌人置于如何做出美味的料理这件事之前啊。有这种小姓,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的不幸啊”
“谁说这是我的不幸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柳泉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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