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在他正要策马离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那个女人厉声对他喝道。
藤原泰衡的手下不由自主地猛然一紧,座下的马儿似乎因为被猛地勒住缰绳而感到不适,立刻嘶叫起来,还不安而烦躁地一边打着响鼻、一边在原地打转了好几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藤原泰衡满脸的不悦虽然自从他们相遇以来,他自始至终都在不悦,不过这一次他的不悦好像特别明显一点。
和他的不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拦在他马前的年轻女性。她脸上噙着一个明晃晃的笑意,就好像没有注意到假如他刚才没有及时勒住马缰的话,他的坐骑就险些撞倒她一样。
“我啊,当然是不想让你去无量光院啊”她居然就这么一点也不害羞地当众大喇喇说了出来。
藤原泰衡“什”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刚说出了一个字却又觉得这种时刻如果表露出自己的惊讶的话未免会让他显得有点弱气,所以立刻咬住舌头,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那个自称叫做“三条”、外形堪比樱梅少将的美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微妙地,他仿佛感到了一种终于压过对方阵营一头的快意。
“我去哪里,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他刻薄地回答道。
她却好像并不生气,只是拉长了声音说道“这样啊”
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的目光一瞬间越过了他的肩头,投向呆立在他身后、好像已经傻掉了的那些可怜的随从们。
“河田君”
几乎随着她的那一声呼唤出口,那群随从里就有一个人猛地抖了一下。然后,他表情畏缩地左右环顾了一下,似乎因为没有人出声支援他而感到更加紧张了一些;然而“泉御前”的召唤他是不敢不回应的,于是他踌躇着慢吞吞策马从那一群随从的队伍中走了出来,停在了藤原泰衡身后。
“是、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发虚。“您您有何吩咐”
然后,他看到泉御前笑了。
“把你的马让出来。”她悍然吩咐他道,“我也要去无量光院。”
河田次郎“”
“是、是可,为什么是我”他在回答之前停顿了片刻,然而却没有如愿等到泰衡大人的反对和怒火。他不得不直接恭恭敬敬地回答了泉御前他当然没胆拒绝她,然而他又不理解为什么这位平时眼高于顶的贵女现在居然会点到他的名字,于是趁着泰衡大人也在场、说不定还能替他撑一下腰的大好机会,哆哆嗦嗦地多问了一句。
原本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被泉御前发作一顿脾气的他,却意外地听到了泉御前含笑的声音。
“为什么我就是随口一叫而已。”
穿着奇怪的衣着、站在因为驰马而弥漫着烟尘的山道上,却泰然自若得如同是坐在左京深深的宅邸里,等候着自己的爱慕者送来风雅的和歌的年轻女人,冲着马上面露畏怯之色的男人露出一丝傲慢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吧。”
然后,她漫不经心似的微微往左一偏头,示意对方“下来”。
河田次郎只好狼狈不堪似的下了马,连滚带爬地站到了路边。
泉御前率领自己的那六位各有优雅之处、外形俊美得如同神明的随从,慢慢地经过藤原泰衡的身旁,走到了那匹马前。
“无量光院,听上去就很不错。”她微笑着说道。
然后,她居然还没有忘记被她强行抢夺了马匹的那个倒霉鬼。
“太郎,这位河田君就和你一起步行吧。替我照顾好他啊毕竟是为我让出了马匹的、难得的忠心之人呢”她轻飘飘地吩咐道。
面容俊美但身材高大得简直过分的黑发男人应了一声,拄着他所持的那柄看上去长约七八尺的大太刀,慢慢走到了河田次郎身旁,就那么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河田次郎“”
他简直都要吓死了好吗泉御前到底是什么时候弄来这么一群外形和气势都很可观、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又敬又怕的“家臣”的
然后,他看到泉御前忽然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紧接着,泉御前的一双手并没有戴着手套就放到了那匹马的马背上,握住了缰绳。然而,她并没有让她那些外形各异、但都形容俊美的随从或者,根据她的说法,是“家臣”们中的任何一个弯下腰来帮助她上马。
藤原泰衡看到她大喇喇地直接左脚踩住马镫、然后微一用力,身姿飘然地翻身跨上马背,一点笨拙之态都没有也完全不像是个连碰到一点小事都要惊慌失措地晕倒一回才符合标准的大小姐。
在他印象里,即使是神子,乘马时也是与他人共乘一骑。神子虽然剑术不错、还拜了八叶中的一位当老师,但于骑术一道实在平平但那样也已经显得在女性之中十分出类拔萃了。
然而现在,这位自从来到平泉之后他就没有正眼相待过、而是对她充满防备的“泉御前”,却在他面前显示出了比“骄纵任性的贵女”或者“镰仓殿选中的眼线”这种刻板的、糟糕的形象更加令人惊奇的新特质。
现在,她高踞于马上,视线终于得以与他平齐而糟糕的是,由于刚刚河田那个不识相的家伙因为被她点到名而畏畏缩缩地从随从的队伍中走出来、来到他身后的行为,在她把河田赶走之后,现在她就那么大喇喇地纵马来到他身旁,毫不顾忌自己名义上身为侧室、站位不应与他平起平坐的礼仪,站在他身旁,转过脸来直视着他。
并且,还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我们还不出发吗我也想见识见识无量光院的神妙力量呢。”
藤原泰衡“”
一时间他简直感觉这种情景荒谬得让人无话可说。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大概都不让人感到惊讶。
“这不是你应当插手之事。”他冷冷地警告她。
“即使你背后有着镰仓殿的支持,在奥州,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侧室而已。别妄想那些你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的东西”
她闻言却笑了起来。
“泰衡大人,刚才说什么您说我背后有着镰仓殿的支持,是吗”
和他冰冷的愤怒相比,她笑得温和极了,心平气和极了。那种态度简直和他印象中的镰仓殿源氏的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因为胜利在望而衍生出的深深的傲慢,令人作呕
“既然背后有着镰仓殿的支持,那么我也是承蒙了源氏恩惠之人,如今源氏的神子就要回归异界,当然要去关心一下呀。”她笑得更加甜美了。
说起来,当初她被选中送来奥州,除了因为她的生父忠心可嘉、她本人聪明伶俐,让镰仓殿认为足以交付重任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因为她长得很美,让镰仓殿认为即使地位高如奥州的统领,也应当降服于她的美貌和头脑之下吧。
然而他可不是镰仓殿想像中的那种会屈服于她的美色,或源氏的武力之下的人。一切能够利用的人或事都要充分利用起来,一切能够为了帮助奥州获取胜利的手段都必须使用,哪怕更酷厉的手段,于他来说也应该不是问题才对
忍耐泉御前,当然也是其中一种。
然而这个女人真是面目可憎啊
藤原泰衡沉默了片刻,才冷冷说了一句“别做会让你自己难堪之事”
那语气咬牙切齿,言语中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从齿缝间慢慢挤出来的。
九条则子微微一笑,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山雨欲来一样。
“当然。既然不能阻止你,那么我就也要跟去看看。”她直率地说道,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藤原泰衡简直气结。
但是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出来阻止她的人居然是那位看上去就活像个殿上人的家臣。
“不可轻举妄动,主人。”
身穿蓝色狩衣的年轻男人从九条则子所带来的那些随从之中走了出来,来到她坐骑的另一侧站定,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贸然前往无量光院的话,或许会引发难以想像的后果这对您的计划并没有什么益处,请不要如此冲动。”
他的声线非常优美站在藤原泰衡的立场或许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他即使是在劝阻令人头痛的主人时,举止也有着难以言表的风雅。
好像这种态度也给那位傲慢的泉御前造成了一定的震撼似的。她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才字斟句酌似的回答道
“那里,可是足以开启时空裂隙、将白龙的神子送往异界的地方啊。”
“这么神奇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也想要去看看。”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话音刚落,山道上忽然卷起了一阵猛烈的旋风
狂风瞬间席卷了山坡上的树林,卷起飞沙走石,一些稍细的小树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歪歪倒倒
藤原泰衡
即使他坐在马上,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他的马难以保持沉默不动的姿态,不得不随着风向向一旁转身蹦跳了几步,喷了个响鼻,显得烦躁起来。
藤原泰衡立即绰住缰绳,在马儿的颈侧拍了拍意图安抚。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那个声线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家臣“三条”的声音厉声喝道“主人注意树后”
藤原泰衡下意识将视线也投向了那个男人所指的方向。
然后,他愕然发现在密林当中,渐渐有黑气缭绕凝聚起来。在那个男人一声断喝之后,树后不知何时早就潜伏在那里的黑影渐渐成形,一个个闪了出来,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着嗜杀的光芒,发出低沉的哮叫声。
他听到身旁的女人倒抽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这里,怎么还会有暗堕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奥州藤原氏的统领就替她说完了最后的那个定义。
“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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