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斋藤一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窝在一间到处传来哀嚎和呻吟声的屋子里,身上好像有很多个地方都在一涨一涨地疼着,脑袋里像是有人拿着锥子用力地扎。
他试图立刻跳起来,观察一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然而他奋力移动了半天,却只能稍微移动一下自己的手指。
他不死心,又努力了许久,终于又动了动腿脚但这已经是极限了,想要起身却完全不可能做到。
这种情形让他不由得一阵愤怒,他想要骂一句“可恶”,然而听在他的耳朵里,却仿佛只是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嘶哑而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下好像终于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在一些好像遥远得几乎让他听不到的耳语过后,似乎有个人匆匆来到了他的身侧,俯下身来。
“山口君”
斋藤十分费力地应了一声“啊”,表示他听到了。
于是那个声音就变得欣喜起来。
“太好了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已经昏睡了好几天,大家都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
斋藤愣了片刻,才费力地又从喉间挤出一句“呆胶布”来,作为对身旁那个关切他的人的安慰之语。
也许是看到他能和自己简单对话、意识也清醒多了,那个声音听上去更高兴了。
“山川君现在还在开会我已经叫人去通知他了他应该等下就会过来了对了,稍微喝点水怎么样医生等一下也会过来”
说着,那个人动作麻利地扶住了他的肩似乎刻意绕开了他的伤处,因为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伤口被触碰带来的痛苦有点吃力地把他的上半身架了起来,向后靠着墙,就那么斜斜倚靠着,勉强算是坐好了。
斋藤确实也觉得口渴难耐,于是当对方端过来一碗水的时候,他也就老老实实挤出一句道谢来,然后伸手要去接那个水碗。
谁知道对方并没放手,口里还说着“不行,山口君现在大概是拿不稳碗的,所以还请您就着碗”
对方的话还没说完,斋藤因为重伤而变得极为迟钝动作和感觉都是的手指就碰到了对方的手。
结果他和对方都微微一愣。
虽然他的感觉因为重伤而变得迟钝了许多,然而从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很清晰那是一双女人的手。
即使因为劳作或握住兵器或缺乏保养而使得那双手似乎粗糙了一些,然而从骨架大小来看,毫无疑问对方是个女人。
在一瞬间的呆滞之后,斋藤猛地睁大眼睛,同时转向那个人的方向
那里半蹲着、手中托着一碗水的,是个面目似乎有点熟悉的年轻姑娘。
然而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个人。
斋藤愣了片刻,随即马上垂下了视线,同时下意识地道歉“失礼了真是抱歉”
那个年轻姑娘先是一愣、继而眨了眨眼睛,掩去自己的那点惊讶,大方地笑了一笑。
“没事。医生马上就要来了,在那之前就请您先勉强这么喝点水吧”
幸好医生很快就来了,继而是会津城防总领山川大藏,还转达了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大人的关切和问候致意。
在这些事终于都结束之后,斋藤一感觉自己已经是精疲力竭。
身上所有的伤处都妥善地包扎和治疗过了,大家对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那位曾经照顾他的年轻姑娘也十分关切他,到了晚间,又替他端来了热粥。
“医生说您现在只能吃些这个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可能地多用些。”她把木质托盘放在他床头旁,温和地对他说道。
在她打算离开之前,斋藤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
“请等一等。”
他的声音因为重伤虚弱而显得低微,但她没错过他的话。
她又转过头来,耐心地应道“是”
在说话之前,斋藤一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着如何措辞;但他很快地就放弃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尝试,用一种异常坦率的口吻问道“请问送我回来的那位呃,女性,到哪里去了”
那个年轻姑娘微微一怔。“女性”
不知为何,再详细一点描述对方的时候,斋藤一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发烧。
大概是因为自己受到了重伤,所以身体发起烧来了吧
他这么想着,说道“就是那个头发不知为何全白了的,呃年轻的女性。也许姓筱田”
那个年轻姑娘脸上的疑惑更明显了。
“对不起但我并没有见过头发全白的年轻女性啊”她有点犹疑地说道。
斋藤一
他一瞬间几乎要从床铺上弹起来,但刚刚微微一移动,身体各处就立即传来一阵阵隐痛,使得他不得不又重重往后倒了回去。
“没见过”他失声问道,“那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那个年轻姑娘好像被他的震惊吓了一跳,慌忙躬身来查看他的状况,同时安抚似的答道“放心,送你回来的人,我还记得,因为当时正巧是我在城门处负责收治伤兵的。”
斋藤一不得不重新躺回去,但是他的视线紧盯着那位年轻姑娘的脸,等待着她的回复。
感受到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情绪,那个年轻姑娘安抚似的笑了笑,看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伤口并没有一处崩开,就欠身坐在了他床铺旁边,说道“是一男一女送你回来的,确实都很年轻不过,那个姑娘的头发是黑的,并没有白发那么令人惊讶的外形”
斋藤一
他虽然满腹疑问,但是知道现在不是问出来的好时机。于是他静等着那个年轻姑娘继续说。
“那两个人的长相,我不是太熟悉也许是新来的吧。”那个年轻姑娘继续回忆道。
“当时,你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们来到城门的时候,样子看上去也很狼狈我对他们说,我是娘子队在这里负责收治伤兵的人,于是那个年轻姑娘询问我的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高木贞很奇怪地,听到我的名字之后,那个年轻姑娘忽然脸上就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原本好像还有点警戒地打量我呢”
说到这里,高木贞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当时的会面和对话有点趣味,她笑了一笑才继续叙述道“就那么爽快地把你交给了我,然后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斋藤一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倏然提高了八度虽然对他来说,即使提高八度,此刻发出的声调也很有限。
“走掉了”
不过这样也足够让高木贞一愣。
一瞬的愣怔之后,坐在他床边的年轻姑娘忽然慢慢舒展了眼眉,仿佛自己得出了什么结论一样,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同情而遗憾。
“是的。我最想做到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她是这样说的。”
听到这句话,斋藤一显得很震惊,喉间似乎不自觉似的发出“哈”的一声。
高木贞抿起嘴唇,同情而宽慰似的朝着他笑了笑。
“我还曾经问了她一句,有没有什么话要替她转告的”
斋藤一“是、是吗那然后呢”
这种笨拙的反应不知为何让高木贞心中的那种同情和柔软变得更深了。她侧身注视着他显得又深又黑的眼眸,轻声说道
“她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斋藤一一愣。“奇怪的问题”
高木贞眨了眨眼睛。
“是啊。”
“她说你听说过粟田口吉光这个人吗”
斋藤一动了动嘴唇,作出了“啊”的口型,仿佛正在思索似的。
高木贞也并没有让他冥思苦想的意思。她很快给了他答案。
“她说他是制造短刀的名手,一生中唯一在铭的一柄太刀,名叫“一期一振”,也就是一生中仅有一把的珍品。”
她明净的目光投向他的脸上,带着一点柔和的安慰和期待之意。
“虽然我不太懂她说这些是为什么,但是我觉得你一定能明白吧。”
斋藤一的目光明灭了数次,仿佛正在沉思;最后,他的目光沉寂了下去。
他转开视线,漫望着头顶上方。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啊。”他轻声说道。
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化名来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拼死也要把他带回会津城来,不明白他心中隐约存在着的、对她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所为何来,甚至不明白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筱田一绪。”
他蠕动嘴唇,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的整个人,都像一个谜一样。
比如说她的剑术那么出色,究竟是在哪里练成的呢。比如说那些跟随她而来的青年和少年们,又是为什么都会听从她的话呢。比如说那些从天空中裂开的橙色大洞里降下的怪物,又为什么只能被她和她带来的那些青年和少年们的剑所斩杀呢。
比如,她为什么要说“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赶着来支援你的”呢。
斋藤一出神地想着,甚至不知道高木贞是什么时候悄然起身、静静离开的。
最后,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发觉屋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啊,又一个夜晚到来了吧。
然而这一刻浮现在他心头的,却是她在如来堂前的战壕中,对他的队员新井,含笑说出的“我一定会让山口君看到明天的日出的”这句话。
呵那是什么呢。
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承诺吧。
为了多年以前一次虚无缥缈的、由别人施与她的恩惠,现在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她穿过枪林弹雨交织的原野,一直向前,拼命地要将他带回会津城的背影。
他从头到尾都不明白她。或许也将永远没有机会再去了解她了吧
深重的叹息逸出他的喉间。
这一刻,他仿佛忽然懂得了什么。
“一期一振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然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头顶上方的虚空中。
不知为何,一种永远不会再见到她的预感,在心头升了起来。
和已经风雨飘摇的会津城随时有可能城破、在残酷的战斗中他们都有可能随时牺牲这一事实完全无关,就仅仅只是一种坦率的直觉而已;斋藤一发觉自己在产生这一直觉的时候,也几乎同时,想起了从前在京都,听说原田左之助叫喊着要结婚的时候,一脸认真地向他们这些单身汉传授恋爱秘笈时,无意中说出的话。
嘛至少,当你想起她的时候是怀着温柔而怜爱的心情吧
仰望着头顶上方逐渐被暮色染成黑暗的虚空,斋藤一这样想着。
假如不是怀着“温柔而怜爱”的心情,而是“温柔而遗憾”的心情呢那又算是什么
然而,没有人会回答他。
左之助已经在上野的战斗中,和彰义队的战友们一起牺牲了。
斋藤一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假如要给那种心情一个命名的话,他想他已经知道要叫做什么了。
那,就叫做“一期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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