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748·【回归篇·之四】·173

    柳泉飞快地通过了一本木关门。

    那附近也有小股的双方军队在进行激战,但柳泉为了不泄露出自己其实是在假扮副长的真相,并未在一本木关门附近多做纠缠。

    毕竟,等一下在通往弁天台场的树林里,将要发生的一切才是重头戏。

    在历史上,土方的最后一刻的真相究竟如何,众说纷纭。即使是确切的中弹地点也有多种说法,而发出那颗子弹的究竟是哪一方是新政府军还是幕军中想要除去阻挡了他们道路的土方陆军奉行并的那些投降派都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而且,根据柳泉的印象,土方在最后一刻中弹之时,身旁应该是有人随行的。但是今天事发突然,她只能独自上阵。

    当然,这种微小的细节上的出入,还是不足以动摇她的。

    因为系统菌早已说过,修复世界的关键要点,其实不在于每一句话、每一步都严丝合缝地与真相重合,而是在足以动摇世界或者,在这里,是历史的关键点上,一定要作出正确的行动。

    换言之,柳泉所假扮的土方,中弹身殒的时候,身旁有没有人并不重要,究竟是不是在他历史上中弹的那个准确的地点中弹的,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原新选组副长、现任虾夷共和国陆军奉行并土方岁三,是不是在明治二年的五月十一日这一天,在一本木关门和异国桥附近,通往弁天台场的道路上,在战斗中腹部中弹落马牺牲;这件事的完成,才是能够维护历史的最重要举动。

    柳泉在一本木关门附近的混战中拔刀,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劈砍着涌到她身边来的那些新政府军的士兵们。

    她并不打算刀刀致命,也并不打算在此将那些新政府军的部队斩杀净尽;她唯一的目的,是杀出一条血路,奔向那座她或者说,土方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弁天台场。

    虽然有些人认出了这个骑在马上、剑术超群的人疑似虾夷共和国的陆军奉行并土方岁三,但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柳泉的马。

    有人开了枪,但幸运的是在那之前柳泉就已经纵马突出了包围圈。

    砰砰砰砰的凌乱枪声在她身后不断响起,流弹在她身后交错成一张网,然而她已经摆脱了那里,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命运注定的地点飞驰而去。

    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

    距离那片必定会出现在道路上的小树林愈是接近,柳泉感到自己的心跳就愈是快速。而且,愈来愈不规则。

    混战声、喊杀声、枪声、刀剑相碰撞的声音,都仿佛在她的耳际掠过,然后无限远去;此刻响在她耳畔的,只有风声,马蹄声,以及她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和几乎要穿破胸腔的心跳声。

    她压低上身、握紧马缰,感到自己的双手在不自觉地痉挛着,冷汗几乎浸湿了缰绳。

    “一期一振”被她重新放回鞘中,刀鞘随着马匹奔驰时的颠簸而轻轻撞击着她的左腿。在初夏的风中,她刚刚截短而只及颈后的头发轻轻扬起。

    在这种前往死亡的奔驰之中,十分奇怪地,愈是接近目的地,她就愈是感到自己的周围仿佛陷入了一片寂静就连刚刚在她耳畔喧嚣着的风声和马蹄声都仿佛渐渐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愈来愈大声,就像是承受着两个人的气息那样;就像是

    有个人慢慢凑近她的耳畔,他的呼吸轻轻吹拂在她的鬓角,他的声音又认真,又坚定。

    你,绝对不要死啊。

    我绝对会活下来,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也要活着回来见我。这就是我们所立下的誓约。

    啊啊,是副长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誓约吗。

    是武士之间击金为誓,郑重立下的誓言,是吗。

    真是遗憾。

    因为我再也无法遵守和你的约定了。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遵守这样的约定。

    因为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会追随你到底的人,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即使并肩走了再远的路程,也始终要从你身旁离去。

    尽管我们飞驰于相同的道路上,我们的方向也是相异的。

    心脏跳动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大声。

    咚,咚,咚,咚

    砰

    终于,一声不属于心跳的清脆声响划破虚空,打碎了那层笼罩在她身周的、因为精神的极度紧绷以及由此而来的、沉溺于回忆之中而形成的,如同结界一般虚幻的氛围。

    柳泉的上半身因为直承冲击而陡然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了一些,脸上犹带着一抹不敢置信的惊奇之色;然而那种惊讶片刻之后就已褪去,她的脸上浮起了痛楚的表情。

    她左手下意识一勒马缰,座下的马儿发出一声长嘶,低低抬起前蹄,终于减速、继而停了下来。

    她在马上的身影显得摇晃,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竭力想要稳定住自己的重心;然而,她的尝试最终失败了。

    几乎是在马儿停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就摇晃了几下,最终身子向左侧一歪,重重地摔落马下。

    凡人的身躯落地溅起一阵尘土;在那阵尘雾慢慢散去之后,她所显露出来的身影,就好像慢镜头重放一样,极为缓慢地探手向下,摸到了腰腹间那个致命的位置。然后,指尖为之一颤。

    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慢吞吞地、像是有些艰难似的吃力地把那只手举了起来,举到眼前,张开五指。

    啪嗒。

    一滴血珠就那么从她的指尖上落了下来,滴到她外套的胸口位置上,再迅速地被衣料所吸收,只在那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腰腹间的那个位置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像是生命力在霎那间都从那个小小的洞口全部流失了一样;她感到浑身发冷,脑袋里一片空白,就那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茫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炽烈,耀眼到几乎无法直视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失血和寒冷,她的一切动作都变得极为迟钝。她慢慢地放下了那只手,任那只手重新覆落在腰腹间那个小小的伤口之上;然后,慢吞吞地眨了几下眼睛,蠕动嘴唇,无声地说出了几个音节。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下意识说出来的,是“土方先生”。

    死亡是这么疼痛的事吗,土方先生。

    头顶的天空里,太阳仍然一无所知地猛烈发出刺目的光亮。那日光落在她空茫的眼瞳中,刺得那空荡荡的眼眶中慢慢涌出了湿润的水光。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样地躺在箱馆的原野上,鼻端钻入泥土的气味、血液的腥气、枪炮轰击带起的呛人味道,以及

    那已经微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属于这个季节独有的、混合了原野上的花香、草香和树木的香气,再被正午的阳光晒过之后透出的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那种味道昭示着某种来自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平时也许因为来得太过理所当然而容易被人所忽视,然而此刻,却透出那么一种令人强烈眷恋不舍的魔力;让人恋恋不舍,让人不想离去,想留在这片美好的世界里,和那个永在自己心头的人在一起,可以微笑,可以拥抱,可以亲吻那张自己衷心爱着的脸

    一颗泪滴从她的眼角渗出,缓缓滑过她的鬓角,最终流入她散乱的发间。

    到了这一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不管那个人是谁,都永远无法再见到了吧。

    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活像是一架快要不堪负荷而散架的、老式的电影播放机那样,发出嗞啦嗞啦的、很大的杂音;一幕幕交错的场景毫无顺序地、乱纷纷地在她脑海之中划过。

    那些场景里,有着夜晚灯光大亮的网球场,也有着白昼街巷狭窄的京都街头;有着夜间升到最高处、窗外爆起眩目花火的摩天轮,也有着人来人往、空间轩敞的空港大楼

    柳泉呆呆地仰望着头顶正上方刺目到近乎白色的太阳,然后呼吸趋缓,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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