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岚就住在隔壁,这夜,长歌几乎竖着耳朵听了整宿,都没听出慕云岚是何时回来的。直到天亮,一行人用了早膳重新启程,长歌上得马车,猛地一见到车里多了个孩子。
四五岁的年纪,粉团儿一样,躺在被子里,小嘴微张,正睡得呼呼的。
长歌只觉有些眼熟,不动声色坐下,直到马车驶出,才问:“哪家的孩子?长得这样好。”
慕云岚慢悠悠道:“杜崇家的。”
杜崇这个名字在大周怕不会有人不知道,不仅因为他是京中首富,更因为他广种善因,八方布施,在民间,尤其是在寒门学子之中,极具声望。
此时,长歌恍如隔世:“我上次见到这孩子还是两年前,那日杜家嫁女,他的姐姐杜若十里红妆,被太子迎入东宫,泼天的富贵尊荣,盛极一时……”
是的,杜崇正是太子的岳丈。上辈子,杜崇做了东宫一辈子的钱袋子,可惜,最终也只落了个不得善终。
长歌看向慕云岚:“我一直没有问大哥,大哥也没有同我说,杜若她如今……如何了?”
慕云岚叹道:“其实大哥没有和你说,你心里不就已经清楚了吗?你与杜若有闺中之谊,但凡她还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大哥又怎会不告诉你?”
长歌点了点头:“是啊,杜若她身为东宫太子妃,对太子又太过无怨无悔……她应当,殉情了吧?”
慕云岚颔首。
也好。
比起上辈子,她被自己的夫君彻底利用完了以后阖族杀害,那般痛不欲生死去,此生能在最恩爱的时候与他共赴一死,其实于她而言,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长歌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孩子嫩生生的脸颊,一面轻声问慕云岚:“昨夜那些人要抢的就是他?”
“嗯。昨夜混战,你定想不到,里面除了昱王的人,还有皇上和景王的人。我趁他们打得一片混乱时将他带走,如今那三路人马还在互相怀疑是对方抢走了人,正在一路厮杀。”
长歌叹:“东宫这一倒,杜崇这个太子岳丈就朝不保夕了,杜家满门也是岌岌可危,过了今日不知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好在杜崇这一生广种善因,声名远播,在寒门士子中有着极高的呼声,皇上顾忌自己仁君的名号,也不敢轻易动他,更不能公然以株连之名抄了杜家。但杜家这满门的财富,又确实令人心痒难耐,此时皇上对杜崇唯一的儿子下手,想来就是要逼杜崇自己乖乖上交万贯家财。”
长歌微微一顿:“只可惜,杜崇如今是无主的钱袋子,就和没有靠山的绝色佳人没什么两样,不仅皇上想要他,就是那两位王爷也是争相觊觎,争先恐后要将他收入囊中。毕竟,夺嫡……哪能没有钱呢?”
长歌靠在垫子上,唇角微弯,缓缓道:“这三方混战,可真是热闹。”
慕云岚瞧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又有了主意:“你该不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想加入吧?”
长歌似笑非笑瞧着他。
慕云岚看着她,正色道:“爹爹已经回信了,答应就按你的意思,一家告老还乡。咱们此行回京就要立刻布局,着手退出朝堂,此时不宜再节外生枝。待进了京,我将孩子暗中送还给杜崇,便算全了你与杜若一番闺中情谊,往后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二哥,你这是掩耳盗铃。”长歌笑了,“这孩子是杜崇如今唯一的血脉,既送他出城,杜崇想来必是用了全力,却仍有了昨夜的混战……杜崇若是护得住这孩子,也就不会轮到你去救他了。你如今送他回去,无异于送他去死,还不如昨夜袖手旁观,由着他自生自灭呢。”
慕云岚冷眼瞧着她,反问:“杜崇都护不住他,你就护得住?”
当然啊……至少从上辈子的经验来看,杜崇最终是个被灭了满门的首富,而她,她可是撑到最后的终极大反派。
此时,终极大反派笑吟吟道:“要打个赌吗?”
慕云岚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半晌,意味深长说了句:“真不知道那个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能走进我妹妹的心里。”
那个人……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呢?
长歌便知道,归根结底,自己这点儿心思还是没能瞒住慕云岚。
是啊,夺嫡哪能没有钱呢?
她的一生还可以重头来过,可他的一生,却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他背负了太多的失去和艰难,早就注定了他要走上一条孤独而凶险万分的路,左右皆是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他也是万劫不复。
上辈子,前面一段路,她尚能牵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一起走过。可这一生,她是不会再陪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皇位了,但她却可以送给他一个钱袋子。
说起钱袋子,放眼大周,又还有谁比杜崇更担得起这三个字呢?
若是这一生能有个首富在他身后助益,他往后的路想来也必定会轻松许多吧。
但是福气这个说法,长歌却实在无法苟同,她看着慕云岚,似真似假道:“说不定,是倒了几辈子血霉呢?”
回想她与他做夫妻的那些日子,整整十五年,他将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小心翼翼,无微不至。他给了她盛世的宠爱,无上的权利,凡他所有,凡她所欲,他无有不给。可她呢?她到头来,亲手亡了他的国,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她欠了他多少啊?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去算。
若换做是个有良心的,这辈子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怕就是要去找他,好好陪着他,还他上辈子的情深。偏偏她既没有良心,脸皮还厚,这辈子也没打算还他。
也只好在这些小地方补偿他吧。
想想……她要是时陌,遇见这么个没良心又厚脸皮的祸水,她都心疼她寄几。
……
镇国公府的马车下午到的城门口,守城的士兵瞧见马车标记,恭恭敬敬地站在道路两侧行礼。马车正要过去,戍城营的中郎将却忽然出现,将马车拦了下来。
“拜见郡主,郡主恕罪,职责所在,如今但凡进城,都要检查。”
马车停下,长歌与慕云岚对视一眼。
孩子已经被慕云岚提前点了昏睡穴,正在酣睡。但四五岁的孩子,这不大不小的个头,藏,肯定是藏不住的。
慕云岚低声对长歌道:“太子倒台以后,昱王和景王争相安插自己的人上来,原本景王那边已经有了一个秦时月冒头,戍城营中郎将一职皇上便有意交给昱王。可惜因为日前你那一番筹谋,昱王如今看似举国歌颂,如日中天,实则在皇上那里失了圣心,惨得一言难尽。景王这便见缝插针,扶了自己的人上来。这人就是景王侧妃的弟弟,姓张,叫张顺。”
长歌轻笑一声,低低打趣道:“那算起来,我岂不是对这个张顺有知遇之恩?他如今却来为难我,还真是恩将仇报,真是让人想不教训都难……”
外头,张顺候了半晌,才听得女子一声轻笑,隔着马车帘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和傲然:“我是谁,张大人该不会不知道吧?”
张顺闻言心中微惊,想自己上任不到半月,这长宁郡主还是刚刚回京,竟就认出了他。他是景王那边裙带关系上来的新官,底下这些人要么是前太子那边的,要么是昱王那边的,对他都是面服心不服,日日想着要将他拉下去。他想要立个威实在不容易,偏偏京城这个地方,一个花盆砸下来都能砸出个权贵来,他又实在是不好惹,为此郁郁不得志了半月。
没想今日远远就看到了长宁郡主的马车,他心中顿喜,只觉上天终于开眼,给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
长宁郡主是谁,他怎会不知道?她是京中出了名的废柴,除了会投胎,别的一概不会。
身份尊贵又没有脑子的长宁郡主,可以说是个又大又软的柿子了,此时不捏,更待何时?
这便匆匆跑过来捏柿子,没想此时听对方一开口,张顺直觉,怕也不是个善茬儿。但转念一想,如此尊贵又跋扈的长宁郡主,若也在他的手下吃了亏,那么于他而言,岂不是更有面子,更加威风?
这样想着,张顺嘴上便更恭敬了几分:“臣请长宁郡主恕罪,实在是职责所在,若是糊弄,只怕皇上降罪。还请郡主体恤将士们辛劳不容易。”
言则,如果不给检查,就是不体恤将士了。
“那好吧,夭夭,蓁蓁,咱们这便下车,给张大人腾出个地方来,让他仔细瞧一瞧。”
张顺忙道:“不敢劳烦郡主,臣只上前来看一眼就好。”
夭夭立时娇斥道:“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人,咱们郡主是什么人,别攀扯久了贵人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也敢掀起车帘来瞧郡主?别郡主给你脸,你不要脸!”
夭夭意有所指,城门士兵们立时幸灾乐祸起来,目不转睛瞧着好戏。张顺只觉耳热,低着头,不敢多话。
不久,马车里便跳下个婢女来,那女子容色虽不出众,行止间却能看出,修为绝对不低。这人正是蓁蓁,她先下了马车,之后才扶着头戴锥帽的长歌下来,夭夭在最后小心护着。
三人站在一旁,长歌平易近人地对张顺说道:“请吧,张大人。”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但听得这位郡主似笑非笑的声音,张顺心里就是莫名发冷。但既已捡了这个柿子出来,张顺便也只得硬着头皮捏下去,他抱拳行了礼,便大步上前。
经过三人身旁时,一个钱袋子忽然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张顺脚下。
夭夭轻叫一声:“哎呀……”
却没有弯身下来捡的意思,她不捡,总不能叫郡主自己捡吧?
张顺方才被当众下了脸面,知道夭夭是个厉害的,此时若是不捡,少不得被她劈头盖脸再一通折辱,自讨没趣。再一想,又觉替贵人捡个掉落的东西并无不妥,这便弯身捡了起来,恭恭敬敬呈给长歌。
长歌没说话,夭夭捏着嗓子,趾高气昂道:“张大人自己留着用吧,这个钱袋如今已是外男碰过的东西,咱们郡主还如何敢要?”
张顺心头“咯噔”一跳,意识到不妙。
果然,夭夭紧接着就大声道:“里头也不过是二百两银子,便算是郡主打赏给张大人的吧。”
“臣不敢!”张顺额头冒出冷汗。
众目睽睽,他怎么敢公然收长宁郡主二百两银子?
要知道,因为昱王不声不响赈济给归来郡两万两黄金,这半月来御史们个个追着昱王不放,纷纷上表说一个亲王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两万两黄金,来路不明,以小见大,可见确实到了严查吏治的时候。搞得如今府里但凡有私库的权贵,各个低调行事,夹着尾巴装穷,生怕被御史揪出来连带参一本,扣一顶受贿的帽子。
他还敢公然收长宁郡主的钱?
他的头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
他倒是不要紧,总归没脸没皮的,可谁不知道他是景王的人?这一收,可就代表的是景王。昱王如今一个头两个大,正被景王趁机打压,大捞好处,结果别人的笑话还没看够,自己就要被拖下水了?
昱王好歹还是为了两万两黄金,说出去排面也够大了。景王若是为了区区二百两白银就被拖下水……怕真的要宰了他才能泄愤了!
张顺求生欲还是很强,强自镇定思索对策,没想长宁郡主主仆三人抬脚却就要走了,张顺连忙出声道:“郡主留步,待臣瞧一眼马车,派人护送郡主回府。”
隔着锥帽,长歌轻轻笑了一声,张顺正不解何意,夭夭又捏着嗓子出声了:“都说了外男碰过的东西,咱们郡主无法再要。钱袋不能要,马车也是一个道理。这马车,就送给你了,咱们郡主可以走回去。”
夭夭又格外加重语气,说了句:“马车里都是些土特产,不值几个钱,张大人只管放心收下,不怕人说的。
这话说得张顺当场腿软,差点就跪了,只觉守城众将士的目光齐刷刷射到他的身上,几乎快要将他射出个窟窿出来。
姑奶奶,土特产这话怎能随便说!要知道,底下官员给上面送礼,无不是说“土特产”的!
越多的银子,越是要说土特产,不值钱!
他虽有刁难打压之心,但到底是尽职检查,并无过错,结果说着说着,却被一个婢女三两句话说得全是不清不楚!
妈的!好不容易捡了个柿子出来立威,以为是个软的,没想却是个有毒的!
张顺擦了擦额头冷汗,奉上钱袋,结结巴巴道:“不,不敢,既是土特产,怕耽误了不新鲜。臣,臣便不敢再耽搁郡主了。”
“哦?马车不查了?”长歌偏着脑袋,一派天真和蔼地反问,“不是说,入京的无不检查?”
“郡主是皇上亲封的长宁郡主,深得皇上厚爱,身份高贵,自是与旁人不同。”张顺将头埋得更低。
长歌轻笑一声,就瞧着他,不说话。
张顺再次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城门狭窄,多有车辆往来,还请郡主体恤下情,先,先行。”
嗯,可以就坡下驴了。
长歌这才缓缓开口,臭不要脸道:“哦?你也知道本郡主一向体恤下情?真是没想到,本郡主体恤下情的名声竟然传得这样远,连你都知道了。也罢,总不能平白受了你的奉承,这二百两银子你便拿去给碧海潮生的掌柜吧,让他今夜给诸位守城将士每人各送一壶上好的花雕酒过来,记得,要仔细说一说本郡主是如何体恤下情的,可别让我这银子平白打了水漂,没激出半点儿浪花来。”
张顺愣了愣,完全不料这位郡主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竟可以这样不要脸!难怪京中贵女纷纷道,实在无法和这位长宁郡主正常交流,她一说话就能把天给聊死。
不过好在,她再不要脸她也总算是松了口,张顺连忙送瘟神一样将她送走了。
马车顺利进城,长歌取下头上锥帽。车内,孩子还在熟睡,长歌就静静垂眸看着他。孩子的五官还未长开,肉嘟嘟的,她忍不住又触手去碰他,细细嫩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令她的心都要化了一般。
长歌忍不住想起,前世,他多么想要她怀上他的孩子啊,可是她不能有他的孩子。情爱里头,她已经溃不成军,若是再和他有了一个孩子,她会连最后的防线都失去。到时,她还怎么下得了手,又怎么离得开他?
终其一生,她都没能给他一个孩子,她可真够狠心的。
好在这辈子,没了她的祸害,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这一世,在我离开之前,最后送你一样礼物吧,算是全了你爱我护我一生的情意。
长歌手指一收,对蓁蓁道:“今夜,你暗中去给杜崇传句话。”
又转头对慕云岚道:“二哥,就从今夜开始,一步步退出朝堂吧。”
兄妹两人都是聪明人,此时慕云岚联系到方才她在城门口一番作为,心下便已将她下一步打算明白了七八分。
慕云岚正色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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