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

    “去成为医生吧。”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下午, 澄澈的阳光透过格栅上半透明樟子纸照进室内, 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下悠悠荡荡, 米色榻榻米散发出清新的稻草香。

    静室临水而建,打开格栅便可见一尺深的清澈池水中,赤红、金色的大正三色锦鲤在幽绿色的藻荇之间游曳摆尾。

    忍足侑士同父亲忍足瑛士进行了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

    “决定好了吗为什么突然又想成为医生了呢”忍足瑛士微微卷起袖口,用厚白棉布包着茶釜柄端, 单手执起, 釜中的热水仍是滚烫沸腾的, 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破裂声。

    朴拙自然的陶瓷茶碗中早已加入一层茶粉,随着一道漂亮的水流以优美的弧线注入碗中, 小颗粒状的粉末在碗中悠悠地打着转,热气腾腾、苦香四溢,最后变作浅绿色的清澈茶汤。

    忍足侑士垂眉敛目, 小抿了一口茶汤“因为和别人约定好了。”

    “父亲,对于我来说, 似乎做什么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成功, 从小到大,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

    虽然总是搬家、换城市, 但我总能在新的班级交上新的朋友,老师喜欢、同学敬佩, 我从来不需要为人际关系担忧。

    文学、音乐、社团,或者是不同的语种、科目学习, 我都能很好平衡时间, 合理稳定地学习着新的内容、掌握新的技能。

    这样的人生一帆风顺, 却也在消磨着我为数不多的热情与动力。

    既然做什么都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无所谓,那么就成为别人所希望的那个人吧。”

    “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忍足瑛士听后,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有些愧疚“抱歉,侑士,这是我作为父亲的失职。虽然你适应地很好,但给自己尚在成长中的儿子一个稳定的教育环境,是作为父亲的责任。

    这些年我忙于医院工作,虽然赚到了很多钱,社会地位也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我忽略了家庭,你的母亲独自承担了大部分抚养小孩的压力,对此,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选择自己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是一件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不能仅仅因为别人希望你成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就匆忙下决定。如果一个人不热爱他所从事的事业,那么在工作压力、日常琐碎事务的困扰下,他终究有一天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

    侑士,或许你口中的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我作为你的父亲,还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够认真考虑这一决定,因为成为医生并不轻松。”

    忍足侑士的手指轻轻抚挲着茶碗,他抬头看向静室外的天井“看来父亲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流水淅沥,水流顺着竹管淌下,“叮叮咚咚”似碎玉一般滴落在一口黑色的石锻大缸中,以鹅卵石铺设的小径幽深曲折,道路两旁栽满了郁郁葱葱的绿色植株。

    “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职业都是同样的无趣,我不在意轻松与否。”

    忍足瑛士哑然,他这时才真正将自己的儿子忍足侑士看入眼中,而后者面容平静无波、坦然无比,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一般。

    虽然忍足瑛士的研究方向并不是心理学,但是此时,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够发觉,在那些被他忽略的日子里,忍足侑士身上究竟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

    正常人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从物质、精神方面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质,满怀朝气、积极地活着。

    但对于忍足侑士来说,生活如同一场拟真游戏,太过容易的闯关体验令他丧失期待感,继而对一切兴致缺缺,这并非无知所导致的丧、颓废,相反,他熟知、理解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哲学家的思想,阅读过广泛书籍,但是他依旧对未来持悲观态度。

    他不是纯粹的感性动物,优异的数理化成绩能够让他以客观、理智的冷静态度审视着这个世界,所以在潜意识的拯救下,他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但还不曾彻底掉下去。

    “成为医生,至少这样还能令我充满挑战感。病原体并非一成不变的完美公式,如果致力于疑难杂症的钻研突破,相信凭借我的才能,总有一天能够做出一番成就吧。

    所以,父亲,我想考取东京大学医学部的临床医学专业。”

    东京大学医学部,每年的录取率仅为001,而“临床医学”更是堪称其王牌专业,可以说它的毕业生从此往后的人生将是一片光明。

    忍足瑛士认真思考起了儿子的一番话,最后他这样道“好,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就竭尽全力去完成吧。”

    凭借着推荐信和极其出色、高达380 的入学成绩,忍足侑士成功考取东京大学,就读于理科三医学部的临床医学专业。

    作为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忍足侑士无疑是十分忙碌的。

    由于该专业超强实践性的特点,他需要学习包括基础医学在内、涵盖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病理学等多个分支的体系内容庞大无比的基本理论。

    熬夜复习、自学课本已经成为生活常态,咖啡是必备品,他的空余时间已经完全被医学课本占据。

    当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需要在学业空余中挤压出来,忍足侑士就更加不可能有空每天悠闲地往返于租住的公寓和学校之间了,所以他最后选择搬入学生宿舍。

    舍友是一个戴眼镜的性冷淡理工男,除了学业探讨,两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并不多。

    与在冰帝的生活截然相反,忍足侑士似乎变得洁身自好起来,虽然事实是他整个人已经忙碌到根本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

    当然,女生在医学部也是十分稀有的存在。

    他最常接触到的是苍白僵硬的尸体、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镊子、味道刺鼻的消毒水,还有实验室一成不变的灰白瓷砖墙壁。

    高三结束后,冰帝的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出国深造,包括迹部,他申请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学专业,并非剑桥,忍足是其中少部分选择留在国内,并最终从医的人。

    在网球部的私人聚会中,他曾问过迹部“不去英国”

    他记得迹部是这么回答的“忍足,人都是会变的。剑桥现在对本大爷来说,已经不算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一个人总要尝试去更远的地方,才能获得成长。”

    迹部财阀的国外主营市场位于英国,如果迹部最后选择剑桥大学,那他的大学四年会轻松很多,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他全盘推翻了自己最初的计划,去了一个陌生的国家。

    两个人沉默地喝着酒,是低度数的香槟。

    禾杆黄色的液体轻轻激荡着杯壁,色泽明丽、果香馥郁,迹部盯着手中的杯子发呆“她人呢”

    他已经变得越来越成熟、冷漠,似乎很少会有事情令他皱眉,芥川慈郎、向日岳人这些性格跳脱的部员在迹部面前也渐渐老实下来,不敢再放肆。

    而这一切变化,都是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的。

    她谁鹿岛砂糖。

    这是自他们“分手”后,第一次有一个人在忍足侑士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他忍不住在心中分析、掂量分手这个词语,竟觉得其中有一丝玩笑的味道在,它意味着一段关系的结束,但正如他和她之间开始地莫名其妙,结束地也不可思议。

    并没有不甘心,他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的一切安排,也早就预料到了结局,虽然在正式走到那一步后,心中仍会浮现诧异之感。

    究竟是多神秘的力量,才能取走不相关之人的记忆,清除这个人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没错,没有人记得一切,只有自己。

    但忍足侑士并没有产生被欺骗的愚弄感,他甚至都不曾感到过愤怒,只有长久的平静。

    “迹部,你应该明白,这样的追逐是毫无意义的。”

    迹部轻笑一声,放下了杯子“忍足,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和我说这句话的是朋友,还是胜利者”

    “”

    “我不是那种会随便开玩笑的人,舞台剧结束后,我也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以为我仅仅是对她说得那番话吗不,我同时也在对你说,可你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你的私人感情生活我并不会干预,毕竟,你一开始也是不知情的。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我不会妥协,想要的东西一定会牢牢抓在手里。

    只要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一定会找到她。等到那个时候,我的手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柔和了。”

    这就是迹部所奉行的人生哲学丛林法则,充满掠夺性的进攻艺术。从前他心怀怜惜,但到最后发现言语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用的东西,他还是一无所获,所以他决心要彻底改变。

    究竟什么是爱

    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想触碰又收回手,还是自私、占有欲在作祟

    毕业后,忍足侑士留在了东京工作,这里毕竟是整个日本最为繁华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冲刷,心底的那个名字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反而愈加深刻,每当夜深人静时,总在无声无息地提醒着什么。

    但是忍足侑士总能强硬压下心口的一切置疑,他总是如此,擅长处理情感纠纷。

    他大概在恐惧着什么,“恐惧”对于忍足侑士来说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词啊,原来,他也是会害怕某一件事而不敢面对的吗

    可是如果,他用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是拥有认真爱一个人的能力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覆水难收,他该怎么面对自己呢

    他是正常的,曾经也有机会体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如同一只倦鸟,一生中唯独拥有的一次降落陆地休息的机会,就在漫不经心间轻松失去了。

    对他而言,内心深处一直在渴望的安稳感,唯一能给予他这种感觉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深重的绝望感,在仔细思考后,愈发沉重清晰的悲痛,一个人究竟得有多强大,才能承受这种希望的破灭呢

    忍足侑士是聪慧的,无论是学习还是运动,所有的技能他都能轻轻松松掌握。

    可他同时又是迟钝的,光是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已经花费了十年。

    他开始像父亲忍足瑛士那样从早到晚忙于工作,年纪不小仍是孑然一身,似乎无意于恋爱婚姻,总之,与从前大不相同。

    早上会给自己准备早餐,吐司面包加煎鸡蛋,还有一杯香醇浓厚的黑咖啡;然后开车去医院,他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上午和下午忍足都是忙碌的,他穿梭于各个病房,查看患者的情况,或者是全副武装地站在手术台上为病人实施手术;晚上,临近凌晨,他才可以松一口气,疲惫地回到家中,等待第二日太阳的升起。

    重复、枯燥、单调,他所过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他在惩罚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星期一,下午四点,阴天,小雨。

    急救室来了一位情况危急的病人,枪伤,出血严重,昏迷,急需救治。

    忍足侑士漫不经心地戴起橡胶手套,穿上手术服,进行全身消毒,这样的情况在医院里实在是太常见了,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他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一旁的小护士在窃窃私语“这次受伤的好像是一位警察啊,是个女孩子呢,听说是因为搅和进了黑手党的争端中,身上中了大概有三枪吧,实在是太可怕了。”

    “黑手党根本就是不合理的存在吧,走私毒品、贩卖枪支,国家为什么要容忍这样的组织存在于日本的土地上呢每年还要花费大量金钱、警力牵制和打击黑手党的犯罪行为。”

    忍足侑士对此不置可否,他对患者的姓名、职业、背景并没有任何了解的兴趣,作为医生,他的职责就是救治病人,除此之外的信息,他一概不关心。

    手术室外站着一个男人,深蓝色的头发,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警服染血,表情十分凶狠,似乎是患者的同伴,忍足侑士只是透过玻璃窗匆匆瞥了一眼,便进了手术室。

    熟悉的灯光、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还有熟悉的人员配备、机械设施,忍足侑士的心缓缓平静下来,手术室是他最为安心的地方。

    可是,当他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那张熟悉的脸时,他却罕见地愣住了。

    隐藏在口罩后的嘴唇微动,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某个姓名,可是当他看见她奄奄一息地沉睡在那里,仿佛体内的生命力在悄无声息的流逝时,他又一次沉默了。

    连说出名字都害怕会惊扰到对方的灵魂。

    一旁的小护士感到十分疑惑“忍足医生,怎么了吗”

    忍足摇了摇头,专注地投入到了抢救工作当中,没有人发现他拿着手术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闪着银色光泽的利刃轻轻按压在细腻、赤裸的皮肤上,稍微一用力,鲜血便似一注细流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那是生命的颜色。

    这具身体上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寸肌肤,他都是那样熟悉,可现在她冰冷地躺在这张台子上,在手术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如同死者一般的苍白纹路。

    她安静、柔顺地任由他摆弄,从表层皮肤切开,深入肌肉、骨骼,青色的经脉甚至清晰可见,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生物,稍微不注意,就会死掉。

    “叮咚”三枚沾血的子弹被依次取出,放入托盘中,护士为病人缝制伤口。

    忍足侑士后退一步,接过一旁助手递过来的毛巾,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令他整个人有些恍惚。

    他有些不敢置信,似乎是慢半拍一般,狂喜这才笼罩了他,但很快,一头凉水便兜头浇下,无情浇灭了所有的希望。

    “如果以后再次相见,也请把我当成陌生人吧,我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这就是最终结果了,形同放逐的无情宣判,这样想着,忍足侑士微微苦笑,离开了手术室。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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