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美术馆的人竟意外的不是很多,在检票口大约排了十五分钟左右的队,两人就进入了场馆内。
国立新美术馆的设计颇具现代感银色的钢筋同透明的玻璃将墙体分割成了无数块, 采光性很好, 从场馆内部可以看见外面绿阴如盖的葱郁树木, 还有一碧如洗的秋日晴空。
波浪般的流畅弧形令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生命体。
它的主色调是白、灰、银, 建筑材料选取大面积的透明材质, 澄澈、轻盈, 当人们走进美术馆的那一刻, 阳光从天花板处轻柔地洒了下来, 仿佛有种漫步海底的梦幻感。
入口处设有近期展览的宣传海报栏,可以看见“世界瑰宝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在其中占了很大一部分, 是最显眼的位置。
“是在2楼的展览室呢。”学姐小声念叨着, 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四周,然后指了指道路尽头说“幸村君,电梯在那里,我们上去吧。”
说话时,两个人仍牵着手, 肩靠着肩,双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身体一侧, 幸村精市并没有选择松开。
借着体温,他逐渐将学姐冰凉的手指焐热, 似乎温度会对人体皮肤的软硬程度造成影响, 他张开手掌放松了力道, 鹿岛砂糖的小拇指便下意识地勾起,回握住了他的手。
“学姐,可以叫我的名字吗”他看向前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嗯”
转头对上鹿岛砂糖投来的询问目光,幸村精市微微一笑解释道“总觉得叫敬称关系太过于疏远了。
我对于学姐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人吧。”
不一样的人,如果这几个字由别人说出,未免带上了点自以为是的小缺点,但幸村精市就是有这种本事,将一切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仿佛由他来说、来做,所有的事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了。
鹿岛砂糖有些小意外,她将手抵在嘴唇处掩饰性地微微一笑,再抬眼,神情中已是带上了几分玩味的意思“那么,我对于精市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seiichi精市,这耳熟能详的名字经由不同的人说出,竟仿佛带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妙魔力般,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砰砰作响的心脏,继而缓缓抚过胸腔内的许多脏器。
从肋骨到肺部,每一寸血肉都要被彻底侵占了。
是同校的学姐,还是艺术道路上的前辈,亦或是爱慕的对象
幸村精市竟罕见地迟疑了,他并非不想承认自己的特殊感情,他对这种事一向镇定而又坦然,但天性敏感如他似乎从这日常相处的平静外表下嗅到了一丝波涛汹涌的味道。
就如同,这一切看似自然的发展都是通过精妙的计划计算好的。
从初遇时的惊鸿一瞥,那澄澈如神奈川之海的水蓝色成为了他心上再也挥之不去的记忆;到植物园的第二次相遇,他的心仿佛也如同那天大风下肆意纷飞的诗稿章节一般,在短短几秒间,凭空长成了一棵树的模样。
他本该是最讨厌算计的。
算计是廉价的香水味,是涂抹出界限的刺眼的口红痕迹,是矫揉造作,是裸露在外、肤浅的肉体。
所以,她也是在算计吗
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希望从她得体温婉的笑容下看出一丝破绽,鹿岛砂糖美好地如同一副风景画一般,连仅仅是将她同这个贬义词联系在一起,他的内心就自然生出一股浓重的愧疚感。
明明只大了一岁,她却仿佛受到了时光之神的眷顾,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清纯的稚气,然而在更多时候,举手投足间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手腕同脚腕处纤细的不可思议,长裙齐膝,是很成熟的杏黄色,她整个人就如同奶油般,甜蜜软和。
就是这种感觉,但已无法将她单纯地当做一个女孩子来看,她身上有某些不可忽视的特点,令年龄的差距格外明显。
“精市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哦。”鹿岛砂糖弯了弯眼睛,这样说道。
“砰砰”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眉眼柔和,性格温柔,总是包容体贴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所以,必须要承认吧,倘若在感情中有输赢,那他一定一败涂地,就是无法抵挡,就是心存侥幸,就是每一次都会臣服于温柔。
仿佛站在两边没有护栏的高台上,下面是一片开得繁茂缤纷的各色花海,春风吹得软和,丝丝柔柔,叫人都要化成一滩蜜般,懒洋洋地摊平在阳光下,他张开双臂,面朝花海,直直地倒了下去。
确切明白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幸村精市微微一笑,放缓了呼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需要再稍微等待一下,那一个时间点,才可以说出那句话。
二楼,2e展览馆。
他站在那幅名为隆弗洛尔雪天的马车的画作面前,长久地凝视着它所描绘的内容如题,画中所绘之景是隆弗洛尔的冬天,大雪纷飞,这个平平无奇的地点因莫奈的画作而被外人所知。
画布的左侧是圣西梅翁农庄,如果不是深棕色的木质建筑,它几乎要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这幅画的色彩十分单调,莫奈选取大篇幅的白、泥土色对雪景进行刻画、描摹,以致于当后世的观众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寒风凛冽,以及漫长冰冷的无望冬季。
没有生机、雪路泥泞,木轮车咯吱咯吱地艰难前进,坐于其上的赶路人必须要忍受迎面吹来的刺骨寒风同剧烈的颠簸感。
大雪压弯了树木的枝丫,沿路而来,连一丝烟火气都看不到,身着深色御寒大衣的农户又要去往哪里呢
或许是归家,又或许只是想赶早去巴黎周边的市集换取活命的口粮吧。
他收回目光,发现学姐正站在雷诺阿的半身像阳光的效果面前,久久凝视。
那副画是在靠窗的位置展览,今天的天气很好,又因为国立新美术馆采用大量的透光玻璃进行墙壁装饰,所以太阳光线便很流畅地照射进来
鹿岛砂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或许她整个人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实在是太过于耀眼了。
光线从右半张脸的角度照了进来,左半张脸背光,白皙的肌肤因此显得越发透明,鼻梁投下浅浅阴影,双眼因亮光而微微阖起,睫毛扇动,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光与暗奇妙地结合到了一起,真叫人移不开眼。
“只有完全腐烂的尸体才有的绿色的紫色斑点。”1
她转过头,轻声说了这句话,如果是熟悉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的人一定会知道,这是十九世纪的评论家对于巴黎第二次印象派画展作品的辛辣嘲讽。
雷诺阿一生都很贫穷,从小在一个拥有众多孩子的裁缝家庭长大,13岁外出做工,在瓷器工厂学习画画,自学成才,从此之后,便孤独而执着地走上了创作的道路。
巴黎公社暴动期间,他曾被政府当成间谍而抓紧监狱中;三十岁出头又与jues e cur断交,失去了对方家族宝贵金钱支持的雷诺阿在生活上显得越发困窘。
虽然人生经历苦涩黯然,但他的画风一直甜美,澄澈阳光、清新的空气,还有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仿佛这世间你可以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可以通过画布呈现,那上面承载了他一生的快乐。
半身像阳光的效果是一副裸女画,评论家之所以会如此苛刻是因为,在过去,画家选取的创作主题都是有严格限制的,其中,以合乎宗教法典的题材为上佳。
蒙娜丽莎的微笑之所以伟大,除了达芬奇神乎其神的绘画技巧之外,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它肯定了人性的光辉,以人为中心,这正是文艺复兴的核心观点。
雷诺阿的画作,半身像阳光的效果,画得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这里特指其身份而并非容貌,因为缺少实实在在的主题、无法有效判断出有效信息,比如“她来自何方,姓甚名谁”等等。
女人披散着头发,神情自然,全身上下唯有一个金手镯作为装饰品,除此之外,纤尘不染。
她无疑是美的,美得惊人,阳光在她的肌肤上投下美丽的光晕,她清新而又自然,宛如赤足从水中贝壳缓缓走出的阿芙罗狄忒一般,生于海中浪花。
但评论家们显然并未为此而动容。
在创作这副画时,雷诺阿是胆怯的,他大约知道这幅画并不符合当下的主流审美,所以只敢称它为“普通的习作”,他想要以谦卑的姿态避免招致旁人的非议。
“那么,让我们告诉雷诺阿先生,一个女人的上半身不是一堆布满只有完全腐烂的尸体才有的绿色的紫色斑点的腐肉。”2
嘲讽辛辣而不留情面,几近可以想象到画家本人听闻此言时涨红的脸庞。
在面对同一幅画时,有些人是不能感受到美的,或许是赤裸的色块刺激到他的眼球,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堆皮与肉的堆砌物在无病呻吟。
没有灵魂,黏腻肥胖的体态,女人其貌不扬,这样的作品,怎能够称之为美呢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面对鹿岛砂糖投来的目光,幸村精市会意一笑,他回答道“这不正是我们今日最感兴趣的部分吗”
“在我看来,那些绿色的紫色斑点并非尸体上所特有的腐肉,而是在某种光线下,模特自身的冷色调皮肤所展现出来的独特色彩,那是一种清冷的美感,一种同她手臂上热烈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的清冷感。”
女人丰满娇媚,雷诺阿绝不吝于用最热烈的色彩描绘他心中的美,这样充满活力、生机的态度,对生命、自然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歌颂,正是幸村精市最为欣赏雷诺阿画风的一点。
“就这样充满朝气地活下去吧。”
大抵是这样的人生态度。
“精市你啊总能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学姐半真半假地小声玩笑道,但她的神态又是愉快的,就如同春日下被风吹拂的枝头嫩芽,娇俏、活泼,满满是生的喜悦。
在这样的场景下,鹿岛砂糖整个人也仿佛变得充满生机,于是,幸村精市便也微笑起来。
但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无论是人还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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