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赵国边关军大败?”嬴政将手中的竹简向下挪了挪, 在一堆并无兴趣的话题后, 终于越过竹简顶端将视线施舍给了站于他身前神色颇为忐忑的蒙恬, “你这是从春平君那里得来的消息?”
“是。”自他们从赵国边关回到秦国也有一个多月了,“据传匈奴与羌人于赵国关外集结, 夜袭雁门关,赵国边关的将士们没有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后来殊死抵抗死伤过半也没能挡住,还有一小波流窜进了赵国境内, 直奔邯郸而去。”
嬴政的表情却从严肃变为了忍俊不禁, 他甚至还噗哩一声笑了出来:“那个促狭鬼, 还真有他的。”神色却是一片轻松和不以为意, “边关防的和一桶水一般也就算了,指使那群蛮子,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他们留在赵国边关的人, 自他们走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打探出来,甚至新派过去的人手还不如当初跟着他们一起的那些人只晓得东西多,嬴政就对那山大王高看一眼:“当初我们能打探道那么多消息,不只是狐狸盯上了兔子, 还是猎人在背后看着狐狸猎兔呢。”
年纪大一点儿的老兵都在关内的军营中, 年纪轻的奉那山大王如神明不敢忤逆。经历过当年前因后果的老人感激如今的生活, 而知晓事情的青年人又承自长辈对这位边关的保护神颇为尊敬,对他所有的事情都三缄其口。
唯一能够当做突破的小孩子们又被大人联手欺骗在外,对过往的时情一无所知,就只知如今生活全靠‘大哥哥’, 然而却连大哥哥究竟是‘将军舒’还是‘山大王’都说不清——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想到这里,嬴政放下了手中的竹简,食指节奏的敲击桌面。而看到这样的动作,跟随嬴政有些年份的蒙恬便知自家王上此刻正沉浸于思考之中。扭头看了一眼还未全亮的天,想着时间还算充足,就没有出言打扰。
本也不是什么坐在这里就能够解决的事,嬴政很快就抛弃了自己的思考,回神便瞧见了蒙恬带着几分郁闷的表情:“怎么这幅表情?”或许因为今日是个重要的日子,又在大清早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嬴政的心情很不错。
“王上怎么就知这是条假消息?”有了求解的机会,蒙恬自然不会放过。
“那可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想到见过他的秦人里,只有自己才是唯一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嬴政的嘴角就忍不住因为愉悦而上翘,“他可是聪明着呢,还记得他说作为向我的投诚,他可以在打击那群蛮子的时候,顺手也给我们今年秦国边关一个清净的冬天么?”
想到对方当时信誓旦旦,一副亏大了的表情,嬴政就想笑:“你瞧,便是我们不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冬天秦国的边境也不需严防了。”因为从一开始,那只狐狸和草原上的兔子们,就只有一场单方面绝对的算计与厮杀,秦国不过是被连带坐收成果的幸运者而已。
蒙恬虽然在政O事和阴谋诡计方面缺根筋儿,但对于军O事却有着超出他人的敏感。更何况如今他已知结果,又有嬴政的提醒:“王上是说,在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结局也早已注定的战争?”
“为什么每逢冬日,那些蛮子会从草原里走出来袭击我们?”嬴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墙上挂着的巨大地图前,“因为他们不适耕种,缺粮少布,甚至没有固定的能够挡风遮寒的住所——就只能抢掠。”
匈奴羌人想要熬过冬天只能靠抢掠关内人:“他算计好了这一点,在秋收过后反掠了好几个大部落,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关内近,又或者退到更远的,草原之后的地方。”嬴政看着挂在墙上地图未画出的部分,那是关内人很少涉足,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地方——
——七国之外,草原之外,是什么呢?
“关内百姓被掠夺了几百年的愤怒,他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给关内人站起身的借口,一个给那些曾经被伤害至深的百姓,一个宣泄愤怒的出口。边关的百姓不似关内生活富足的百姓,他们常年饱受外人的欺负与骚O扰,甚至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冤死在那些蛮夷手中的亲人。
除却那不记事的小孩子,那些已及冠,不,十几岁的孩子便已经记事,那些经历过李牧回调廉颇离赵,边关多年无人看管的百姓,对在那个当口扛起一切,甚至帮他们报了血仇的人,有的只会是感激和想要奉上一切的疯狂。
“在一开始,他们只是小规模的扫清边境,”蒙恬经点拨也想明白了这件事,“所以这些年他们虽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却没有深入。可蛮人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赵国边关的难啃,才会想四周扩散?”
看着恍然大悟的蒙恬,嬴政的嘴角弧度越大:“也是在练兵,”若不是作为被波及的秦人,嬴政真的要为对方这一手叫绝,“二十年多前的长平之战,武安君将那些有血性的赵人青壮屠戮大半,赵人怕了。”才会有了赵偃这样的软蛋成为如今的王,“他要一只充满血腥,只会向前的队伍。”
这是一个局,一个或许已经持续了十年甚至更久的局:“徐夫人才到秦国几天啊,他又认识了徐夫人多久呢?”关内人对关外人,输的从来不是装备或者人手,而是血性,装备于他们从来都是只锦上添花而并非雪中送炭。
那群蛮人掠夺是为了在冬天活下去,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就会死,所以他们一往无前。而富足的生活磨灭了关内人的血性,在面对如狼凶狠的蛮人,他们想要苟活,于是在气势上便已输了一筹。
可那山大王给了他们另一条路,一条将他们培养成虎的路。既然他们可以抢掠我们,为何我们不能抢掠他们?既然他们能够对我们手起刀落,为何我们不能以牙还牙?既然他们从不对我们留情,我们又为何要对他们仁慈?
在兵精粮足还有装备的加持之后,所有人都有着一个统一的愿望,而这支队的首领便是所有人愿望的集合体,他们会注视着自己的信仰,所向睥睨。
嬴政举起手,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的按在了写有‘秦’的那片区域。
品尝过胜利过后,那手握命运的感觉,会令人上瘾。品尝过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跪拜于自己脚下的感觉时,又如何还能够停下。品尝过指点天下万人跪拜的高高在上,便只想着要更高,更高,更高。
你便是这样一步一步的,引诱着那些没有主见的百姓,跳入了你的坑中不是么?
既能做到这一步,你是否又真的就甘心一辈子窝在他人之下呢?
面对着那块被他盖在手下的地域,不知是跨越了空间的询问,还是对着面向自己的坦诚。
你便是这样一步一步的,引诱着那些人对你产生了错误的认知,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放松了对你的警惕,直至今日主动跳入你的坑中不是么?
既能做到这一步,我自不甘心一辈子窝在他人之下。
“知道么,”嬴政压低声音,似乎怕是惊扰了他人一般低声笑了起来,“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一个同样有着野心,却要将自己的本性压抑在被伪装而出那外表之下的贪婪之辈。
不过一人是伪装出来的散漫与不羁,而另一人是软弱与听从罢了。
你瞧啊,成蟜,便是华阳夫人再喜爱你又如何呢?便是楚国的贵族再怎么力挺你又如何呢?便是当年我如何被你欺负被学堂里的孩子们嘲笑邯郸的口音,被你们的小圈子排斥在外又如何呢?
老秦人宁肯去扶一个商贾(吕不韦),也要讲我捧上这个位置。曾祖父临死将蒙武交给了我,父王临死也要为我扫清障碍——你瞧,被那么多人期待着出生的你,到了最后不也还输给了不被祝福的我么?
“真好啊——”真好啊,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我如此相似,“再走的远一些吧,”再远一些,走到我的面前来吧,“且让我看看,”与我如此相似的你,“能做到何种地步呢?”并拢的五指摊开,逐渐笼罩了整个秦国的版块。
蒙恬注意到了嬴政的自言自语,然而他并非是嬴政,更不能懂嬴政内心翻滚的滚烫:“所以,这是条假消息?”他将话题牵扯回了最在意的地方,“王上是否需要属下再派人探究一二?”
“或许会有损失,”嬴政的手离开了版图,“但绝不会伤筋动骨。”若他身处那山大王的处境,也会如他一般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向赵偃索要他们本应得的东西而已。”若是给了,便皆大欢喜,便是没给,也不过是令边关百姓对邯郸越发疏远。
无论后事如何发展,那边关的那位都是得利者,一如他将徐夫人送往秦国:“你以为,他如此爽落的将徐夫人交给我们,是真的向秦国投诚?”想到秦国铁匠们对他的汇报,嬴政的心中越发愉悦,“说难听些,倒像是在拖缓秦国的步子呢。”
“什么?”旁的也就算了,只有这件事令蒙恬心生杀意,“王上可要恬……”
“他一开始不就说了么,”嬴政打断了蒙恬,“养不起,打一套的料自开采到锻炼,能打出十几套普通的甲,养不起,所以便送给我了。”说着,连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溢了出来,“不过是区区五年,孤给得起。”
正如他(白舒)所说,除却他(嬴政)这个疯子,没有人敢做这样大的赌局。举倾国之力挖矿开田,熔铁锻钢:“他为了今日,能在边关委曲求全,孤又为何不能为了大局再等上五年。”
疲秦?
若是一时的疲惫能够带来未来恢弘的胜利与利益,若是一时的劳碌能够带来未来更为安定稳妥的未来,不过区区五年而已,弹指一挥,便过去了。
嬴政的手指扫过了腰间的黑色锦布小包,对着蒙恬说道,“今日可是个大日子,别让他(王翦)给我搞砸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视线落在了一旁的黑色朝服上,“把行宫盯紧了,莫要让人跑了。”
纯白的大理石雕文仿若直通云霄,金色的砖瓦镶嵌在艳红的高墙上,华丽又大气。耳畔是宽宏的钟声,头顶是万里白云与碧蓝的天,眼前黄的金色冠冕是他父王曾经带过的,是他曾祖父曾经带过的,甚至更早之前,那位养马的祖先带过的。
九百九十九步,回身的时候,眼底一片繁华。
“敬——”手中酒杯高举,“这大争之世!”晶莹的酒液倾洒而下,撞落于莹白雕文之上,如玉珠跳起又滚落。
甩袖,远方是杀声四起。
仰首,面上是笑意张狂。
摊手,掌中便是这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可爱又迷人的反派的纠正~
过渡章,之前有想过到底要不要写阿舒和匈奴打仗的事情,想了想感觉这样剧情又得多出来十几章,于是就放弃了,从政哥的视角一笔带过就好。稍微加快一下进程,我们来看政哥吧~
政哥掌权,终于到了政哥加冠的时候了!!!
论,如何看出作者是不是个政吹——当你发现你文章有三分之二都在写政哥而不是你的男主时,你就是个合格的政吹了Orz
我想写但是不确定写没写出来的事情:
1)政哥觉得阿舒和他很像,他们都是将自己的野心藏得很深,必要时可以蛰伏做小,不到一击毙命绝不出手,出手必然是决定成败的那种人——阿舒一口咬死了草原上的蛮夷,他接下来也要一口咬死嫪毐和楚国的那群人了。
2)蒙恬这条消息送的太是时候了,政哥正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有忐忑,如今被白舒的事儿这么一次激,便有了——你行那么我也一定行,我绝不会输给你,这样下次与你再见,便可把酒言欢互相炫耀的从容自信。
3)政哥很欣赏阿舒这一番作为,所以他已经完全忘记‘将军舒’了,现在心心念念就是山大王,剧透的来说,所以接下来攻赵时,咦嘻嘻嘻,政哥会有个大家很眼熟的骚操作——猜对了我下周给你们加更(加更多少看九歌我能肝出来多少了)啊~
4)啊——命(jiu)运(ge)——精(niu)彩(bi)
5)我觉得第四条真的非常重要(皮这么一波很快乐)
咳,说到这个,作者君就不要脸的自荐一下旧文《说好的昏君呢?》,喜欢历史的也有《(三国)岂曰无衣》可以去看一看啊(卖萌JPG.)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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