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投箸不能食

小说:[秦]秦狮 作者:苍策九歌
    韩非初见嬴政时, 固然早知这位年轻的君王冠礼不过数年,却依旧为这位秦国君王的年轻和俊美感到心惊——比起韩国境内那些年纪轻轻便面色蜡黄步伐虚浮的青年人, 这位君王实在是过分健康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一位过于健康的君王, 便意味着若不出意外, 他的统治能够持续很多年。尤其当这位君王还是位贤主时,对于与他为敌的国家便更是一种灾难了。

    不由想到如今韩国那位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说是懦弱无能的韩王,再想想秦国三代君王近百年的贤明, 韩非心中不由产生出了一种苦涩之情——他欲报效祖国,救韩于水火之中, 可似乎连老天爷也站在了与他敌对的秦国。

    后来震慑天下的始皇帝此时还不过是个刚刚坐稳王位的青年而已, 他的眉宇似剑, 比常人略深的眼窝中, 是一双幽黑如寒潭的眼睛。或许因为怀中抱着个扶苏,他的神色并不严峻, 上挑的薄唇里甚至还隐有几分笑意,满面是青年意气风发的张扬。

    “韩夫子,”秦国年轻的国君身着一身黑色流水暗纹的华服,腰间是汉白玉腰封和龙纹佩玉,“久仰大名了。”他抱着咿咿呀呀, 穿着同色华服,小手抓着个饼饼啃来啃去,一边啃一边掉渣的扶苏越过了韩非,朝着主座走去。

    固然是‘夫子’的敬称, 可他的行动中却一点儿也没有见到大家的恭敬。他理所当然的神色,好似他本就应当如此尊贵,无须向任何人低头,难以让人心生责难之意:“见过秦王。”韩非如没有感知到秦王的怠慢一般,恭敬的对着他向上而行的背影行礼。

    韩非少年时曾在外求学,他见过太多国家的学子,弱小的国家学子多儒懦谦卑,而强盛入秦,秦人总是昂着头大步向前,言语中是自信和骄傲:“非此行,是有肺腑之言想要进献于王上。”

    他看了一眼坐在秦王怀里,不断往秦王黑色衣袍上掉渣渣的幼童,注意到秦王纵容着扶苏造作他的衣袍,溺宠又无奈的神色。看着他看似慵懒的姿态,却总有一只手护着小儿的惊醒,心下定了定。

    “劝阻孤放弃对韩国的计划?”嬴政意味不明的哼了哼,心里想着的却是李斯在他来之前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此行韩非定然是存着‘存韩灭赵祸水东引’之意而来,“可是孤为什么要把送到嘴边的东西吐出来?”

    “王上误解非此行之意,”韩非维系着他弯腰行礼的姿态,将谦卑二字刻入骨髓,“非此行并非是劝阻王上大业,而是非远在韩国,听闻王上对非之文章赞缪有加,不胜恐慌,特来谢恩。”

    小扶苏呜哇一声,似乎是啃饼饼磨牙的时候咬到了自己的手。这一声让嬴政的视线滑落于他的略显委屈的儿子身上,伸出两根指头掐住了小扶苏的肉爪爪,在确定只是红了点儿后,这位保父就放任小孩子自己去闹了。

    这也就导致了他回应韩非的态度可以说是敷衍:“哦,如今见也见过了,谢也谢过了,若是没有旁的事情,便退下吧。”眼神专注于扶苏的身上,好似那个对韩非文章研读颇深的人另有旁人一样。

    瞧见秦王这幅作态,韩非没有慌张,他顺着秦王的话直起身:“非在前来的路上有幸得以一窥秦国风光,的确与新郑大不相同。”夸奖的话不要钱的从他的嘴里流淌而出,“若是天下城府皆能如咸阳般安稳平和,那定是天下大同之日。”

    被夸奖的那个总是心情愉悦的,嬴政是个俗人,自然不在例外之列。所以固然知道韩非后面的话是什么,但嬴政还是放任着韩非说了下去——他攻韩之心已定,再多的话语当个乐子听一听就好了。

    “但先贤曾有言,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非一心向着王上,自然不愿做这不忠不知之人,所以臣下斗胆,将所思所虑尽数献与王上,句句皆是非肺腑之言,便是王上听后大怒赐死于非,非也绝无怨言。”

    嬴政眉头一挑,单手护住了扶苏的背部,抬头看着韩非,明显对韩非接下来的话产生了兴趣:“先生请讲。”他没有承诺是是否会迁怒于韩国又或者是韩非,只是表达了自己愿意一听的意愿,不过好在韩非也知此时不是计较小节的时候了。

    便是计较——弱国无外交。

    “非前来秦国之前,曾听闻其余五国欲联合韩国行合纵共抗强秦,心中不由讥讽他们目光短浅。明明国内财库粮草空虚,却硬要征兵于民扩军出征。虽然也有军令状做保,但在刀芒之下却也都纷纷投降,并非是他们不能战,而是不愿为这样的君主而战。”

    上来就是一通吹捧,甚至将自己放在了秦国的角度好生恭维了一番嬴政。

    “若是他们皆能如王上一般,有赏有罚赏罚分明从不失信,那他们的士兵听到有战争,定然愿意迎着刀芒迎头而上。可五国的士兵并非如此,这样的秦人却个个可以一当百。大秦有上千如此士卒,便是如万人之军所向睥睨,轻松可取天下于掌中了。”

    “嗯,”嬴政靠在扶背上,饶有兴趣的听着这一通牛皮,有些小遗憾为什么同为师兄弟,李斯的文采怎么就全放在了华丽批评他人的辞藻上,而并非如何吹捧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孤不更应取这天下了么。”

    “但是,”韩非抬头看着嬴政,“王上可想过,秦人久经征战心中疲乏,加之国库消耗储蓄用空,男子多去戍边田地荒芜,如此循环是大不利。”

    扶苏抬起头,看着似乎与刚才没什么不同的父王,葡萄般圆润的大眼睛眨了眨,低头继续喝饼子硬磕去了。

    “哦?”嬴政压抑着心中的兴奋雀跃,努力让自己保持那副京波不澜的模样,“先生可有高招?”

    于是嬴政就听到了一片分析的有理有据,明夸暗贬,以事后佬的姿态分析秦国曾有三次机会一统天下的大长文章,以及落于最后的重点——现在,是秦国的第四次机会,作为秦国的臣子,韩非发自内心的希望秦王政抓住这次机会,莫要遗恨后人。

    嬴政的嘴角翘了翘,忽然有些遗憾没把李斯叫过来,让他听听她们师兄弟是如何的了解彼此啊:“请先生指教。”

    “赵国于天下中央,百姓交杂不若其余诸国百姓心性相齐,固难以驾驭。加之君王昏庸,法不从严,赏罚不明,地形不利,边关又接连折损,本就处于亡国之边,君王却不思进取,君臣之间不相信任亲近,甚至非曾听闻边关多年粮饷缺乏,百姓不堪重负。此等机会,大王若不下诏,便是错失了天大的良机。”

    想到那个看着家家户户衣食节俭,家家少有存粮,更多人愿意去蹭军营饭菜,看似贫苦。但实际上民心统一,边关百姓信任边防军,甚至为了先满足这些青壮将家中粮草交付与他们,与之共食的淳朴民风,以及如铁桶装水毫无缝隙的情报,忽然对韩非没有之前那么看重了。

    李斯说的对,韩非固然是个天才,可他去的地方还是太少,明明身为半个纵横,却因为韩国形式,仇恨‘重人擅臣’,指责儒家无功,墨家无用,甚至批判韩国皆毁于纵横家当年强力的推动,不将天下兴亡放在心上的乱来。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嬴政饶有兴趣的看着韩非,很想知道韩非自己是否有意识到,他在维护韩国的同时祸水东引,未将他国放于心上只在乎自己的利益的举动,又何尝不是是纵横家标准的胡来呢。

    瞧见秦王终于对自己说的话起了兴趣,韩非便开始侃侃而谈,从韩国这些年是如何以秦唯马是瞻,到他们追随秦国却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是得了其余六国的埋怨和憎恨,以至于逐渐拖了秦国的后腿,但内心对秦的效忠却是不变,也不悔的。

    听的嬴政差点儿就信了秦国真的有这么一个追随者:“所以你以为,丢掉赵国这个祸患转而攻韩,是非常愚昧的决定?”

    “韩乃是小国,因被围与诸国之间,君主与臣子忧心国破家亡,自注重修建防御,训兵练武,储备物资。若是王上伐韩,不能速战,那秦国便会被其与诸国看清,知晓秦不过是看着强盛,实际内里空虚。而若韩国百姓因要亡国而转投他国,其余诸国为吞秦联手,秦进攻韩不破,退守秦被群起而攻之,士兵疲于战斗大不如前,便会被六国得了便宜,而韩国因举倾国之力抵御,自然也如刀上鱼肉。”

    “可若王上攻赵,赵自武安君长平之战后于秦多有敬畏,青壮战力远不如前。若赵灭,则韩失去了牵制秦的盟友,又有大半国土被秦所包围,则韩灭。韩赵灭亡,其余四国定不能独存,王上大可东进,一举消灭魏国以牵制楚国,齐燕变更不畏惧,合纵失败,这天下便是王上的掌中之物了。”

    这话说得真好听啊,听的嬴政满心欢喜:“若是不能成呢?”

    “若是不成,大王可取非项上人头巡行以示众,以此昭告那些谋臣这便是不能为大王尽忠的人会有的下场。”韩非说的坦诚,满脸都是为嬴政着想的模样。

    嬴政笑的越发开心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将那两个孩子流放出秦国,待他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便立刻回去取走他们性命,否则便以命抵命以谢罪于君恩的蒙毅。

    若不是有蒙毅珠玉在前,他又亲眼瞧过了赵国边关那玩的一手好舆论的山大王,或许还真的就会信了这一副坦诚至极,看似是全然在为他思虑,甚至以性命相托昭显自己衷心的韩非——李斯倒是难得说了句实话。

    可他若真的按照韩非所说,将他的人头以巡回,究竟是威慑重臣这是不能为他尽忠的下场呢,还是恐吓了天下学子他乃是残暴之君?

    韩非的策论固然出色,可在实干应用方面倒是差了一些:“你也说了,”嬴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袍上已经堆积成了一片白的饼渣,身处手指戳了戳扶苏肉肉的脸颊,“韩是秦的忠诚附属,不是么。既然韩国境内对秦如此衷心,不若并未秦土好了。”

    他的话说的好似无心,可听的韩非却是一阵心脏狂跳。

    “若是韩国真的一心向秦,”他抬眼看着韩非,嘴角是矜持的笑容,“巧语连篇掩饰你想要灭赵存韩的心,倒是做的不错。”只是单纯的夸赞,“可孤想要这天下,韩国挡在了孤东进的第一步上,你说孤留着韩,又有什么用呢。”

    “若是韩君真的一心向着秦,为何来的是你公子韩非而并非韩王?不过是舍不得那些荣华富贵,怕孤扣住他,韩国为了自己的君王割地赔款,而相连的其余国家出于道义也要相助。而百姓听闻如此也会心生畏惧,届时一统又有何难。”

    嬴政单刀直入,捅穿了韩非想要极力隐藏的那一部分内容:“当年韩国之所以幸存,是秦国救韩与水火之中。可韩国呢,后来诸国合纵欲攻秦,韩国是第一个相应且相应的最积极的那个吧,这才有了后来再次割上党于秦的事情。”

    韩非是不错,但李斯甘罗茅焦尉缭弱顿,又有哪个比他差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抓个虫,谢谢zi的纠正,谢谢三千世界鸦杀尽/西斯兰卡酱的纠正

    啊,这章写着写着就成策论了Orz可能和作者君最近在赶论文有关吧。

    这里做个科普,历史上对于韩非的死亡原因有两种说法,但无一例外都和李斯与姚贾有关。

    第一种说法就是广为流传的李斯嫉妒韩非所以在秦王赦令之前毒杀了他,这个出自司马迁的史记。

    而另一种说法知道的人就少了,据传在秦灭六国之前,有些国家意识到了秦国的威胁,于是联合起来想要攻秦,这个时候姚贾站了出来游说这些国家,使联盟破裂。秦王大喜,封赏于姚贾,这个时候韩非跳出来说了姚贾的黑话,但是没想到作为纵横家的姚贾都给挡了回去,还沾了他自己一身黑水,于是他就死了。

    话说你们可真是令人头疼的小妖精,写阿舒时你们想看政哥,现在写政哥了你们想阿舒Orz

    没有阿舒的第二天,并不想他甚至继续想要pr政哥(没办法这个时间线上政哥的故事比较精彩)。不是不想把阿舒拉出来,而是你们在查过资料后就会发现在攻其余几国之前,灭韩是最重要的事,而说到韩灭就不得不提起韩非。

    (评论区布满了‘阿崽怎么还没出来啊’‘阿崽现在一定已经是个成熟的崽儿了’‘啊妈妈好欣慰’的既视感Orz)

    满足你们,下章阿崽出来,已经是个成熟可以食用的可靠将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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