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害死了他的东西, 我不能要。”女人重复道,“但是他甘愿远赴的地方,他停留的地方, 我要守着。”白舒看着女人的眼中竹简盈上了泪水,“我要守着他曾经守着的地方,我要看他曾经看过的风景,经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白舒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觉得她已经疯魔了。
“我当年嫁他的时候,他只是穷小子。”女人紧紧抓着白舒的手,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可我就是看上他了,他多好啊,会因为我一句话去深山野林里采他从未见过的花, 会因为我一句话站在原地手无措的傻笑, 他多好啊。”
女人呢喃着:“后来我嫁了他, 他操持里外,还是和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一样, 会因为我一句话脸红, 会因为我的不开心而逗我开心。便是有了喜, 他对我的在乎也从未偏移,甚至还心心念念想要一个丫头。”
“丫头有什么好, 这个世道做女人多苦啊。”她眼中有泪水逐渐汇聚,视线中那个眉宇清秀的青年逐渐模糊,只有他身上乌黑的袍子依旧显眼, 恍惚之间面容变换,她又看到了那个守在她身后的男人。
“如今丫头有了,小子也长大了,礼御骑射他有幸得益于蔺相与他的舒哥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女人身子晃了晃,另一只手也握在了眼前之人的胳膊,“当年你差点儿死于长平,既然答应我不再从军,你去当什么兵?”
白舒看着女人,看着她的泪眼模糊,看着她的哀怨和思念,知晓这些看似是对着他说的话,是属于另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这个国家难道少了你一人,便会亡国不成?难道这边关缺了你一人,会破关不成?”
只是这么看着,心脏却比胳膊更为疼痛。
“凭什么啊,凭什么。”女人身子晃了晃,到底还是没能稳住自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凭什么你给的东西我就一定得要啊,凭什么我要接受这自以为是得好啊,明明我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将军夫人’的称呼啊。”
看着这个曾经的妙龄少女,看着这位夫人发丝中掺杂的雪白,白舒眼前却是多年前于林子中,仰望天空眼中尽是爱意的男人,耳侧是那人的铮铮誓言:“我要给她我所有的,最好的东西,我想要在她的人生里,成为永远不会被抹去的存在。”
如今庄稼汉子成功了,他的确成为了妻子心中永不退色,永不会忘却的存在。
可这样,真的值得么?
用一条命让一个人铭记,用一个称呼去宣告标榜存在。用对踩低对方的荣耀表达自己的怨恨,用抹去对方所有的痕迹来报复——真的值得么?
这样真的值得么:“我无权评判你们的事情,夫人。”白舒蹲下身,用未被对方抓住的左手,一根一根的掰开了女人粗糙且布满了厚茧的手指,“一如我也没有必要听您的要求。”
曾经他在数十户人家中选中了庄稼汉子的主要一个原因,便是他夫人那双保养极好,看起来就知道没怎么干过重活的手——一个爱戴自己夫人,不让自己夫人干重活的男人,必然是极具同情心与爱心的。
如今故人已深埋黄土,曾经滴水不沾的好命女人也不再好命,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他们也曾是一对儿恩爱的鸳鸯啊,丈夫爱着自己的妻子,娘子懂得自己的丈夫。男人为了给爱人最好的东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正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女人为了报复他的执拗,逆反的做了男人最在乎的事情。
“不,你能。”女人哀求着,一把抓住了白舒的衣袍,“我们养过你你记得么,你以前和他多么亲近啊,你们同吃同住形同父子不是么,如今你难道不应该守着他守过的地方,保护他想要保护的赵国么?”
白舒掰手指的动作一顿,他的视线上滑至女人的面孔,看着她脸上的哀求和悲凉:“可他有儿子,”一字一顿,“他有两个儿子,一名为喜,一名为乐。喜是他取得名字,乐是他取得名字,喜乐是他对孩子们最深沉的期望。”
所以,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有我自己的父母,也有我自己的兄弟姐妹,夫人若真的想要儿子,倒不如多关心一下喜与乐。这些年他们的束绢,夫人可曾关心过?”
垂眼慢慢将女人的手从他的手腕处挪开,白舒看着玉白手腕上的那一片红肿自顾自的说着:“当年我劝过您的,在边关一切有我,您只要尽心将三个孩子抚养长大就好,一切还有我呢,可您是怎么做的呢?”
“您依旧选择了改嫁,抛弃了过去所有的一切,成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白舒不是怨恨她改嫁,他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悲凉又可笑,“他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如夫人所说,他心心念念的女儿,今年刚刚八岁,小名平安。”
平安喜乐。
“那为了平安呢?”女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了他盼着的平安,你不能让边关陷入危难之中对不对?你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对不对?平安最喜欢大哥哥了,她一直说比起喜和乐,她最喜欢大哥哥了,你不能辜负他对不对?”
【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啊?你就算是离开了边关,如今夷狄已经被你打怕了,短期之内边关只会有小规模的骚O扰,城墙就能够防住的攻击,为什么让她这么的恐慌?】系统想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什么都有吧。’白舒平静的回了一句,松开了抓着夫人手腕的左手,站起身。想要转身迈步,却发觉自己的袍子被对方紧紧地攥在手中,一点儿都没有松开的意向:“婶子,若是我不去邯郸,谁又要替我承担赵王的怒火呢?”
“不是一直都没事儿的么?”女人呢喃着,“你之前不都没有回应么,那么一直不回应也无所谓的吧。邯郸离这里这么远,王上每日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操心,你只要解释解释就没事的吧。”
白舒看着已经陷入了逢魔状态的女人,到底没有继续皆是下去,他只是嗯了一声,缓缓俯身,与此同时藏于袖中的匕首顺势滑落掌心。
伴随着‘撕拉’一声刺耳的声音,白舒身上的黑袍与妇女手中的一角被切割成了两部分,失去了拖拽的衣服终于能够自由下落,但以内缺边少角,于小腿的部分露出,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可在场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一个转身欲图离去,另一个呆呆地看着手中被隔断的衣袍:“小舒,”她呢喃,“算是婶子求你了,都不成么?”她知道白舒能够听见的,她亲眼见过白舒逮到过几米开外,偷偷说他坏话的乐。
“那么大叔呢,”白舒侧头回望,“婶子这些年,可曾想过大叔付出了那么多,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说罢,他抬步向前,背离女人而去。
她想过么?
“可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名啊——”
白舒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心软。他会去邯郸,会面见赵王迁,会想办法为边关的百姓于将士们某一个生存,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不是因为承诺,不是因为仁义,只是因为他想。
身后,是女人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后,撕心裂肺的哭啼之声。却不知是在哭她自己,还是在哭渺渺未来了。
绕过院子,白舒的脚步慢了下来,而另一个脚步声也逐渐在他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由轻变重:“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么?”侧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白舒叹了口气,将手压在了他的头上,“你很好,莫要多想了。”
“那些话不是喜与娘说的。”跟在白舒身后的青年浓眉大眼,虽然算不上俊俏但也算是英俊,“兄长选择离开也好,留下也罢,喜都会尊重兄长的决定。”他这些年未曾落下过读书识字,自有自己的一番判断。。
“自然不是你,”对这件事白舒倒是有所成算,对自己这些年一手带大的孩子也有信心,“你娘也是被人利用了。”
“娘被人利用了?”喜到底也是度过十几年的书,脑子转得飞快,“是谁要对兄长不利?”
“除却邯郸那群人,也没别的选择了吧。”白舒对此倒是毫无畏惧,于他来看邯郸那群人也就只能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上动手动脚了,“怕是从哪里知晓了我的身世,廉颇远在魏国不好动作,便从我身边的人开始下手了。”
在这个还没有精准‘户口簿’的年代,他浪迹邯郸之前的记录自然无处可循,等再有痕迹便是被蔺相如自邯郸之外的村子里领回。而邯郸那群人便是查也只能查到他最早住宿的几个家庭之中,有如今喜乐与平安的家庭。
而随着他远赴边关,和那些家庭的联系也逐渐断掉了,只有带着孩子来到相公牺牲的这片伤心之地,还改嫁他人留在边关的这一家人,与他越走越近。
“无论他们想要什么,只要能通过婶子动摇我,便方便他们下手了。”白舒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若是没成功也无妨,左右不过是个探路的棋子,他们想要的还另有其他。”
喜看着白舒的背影,嘴巴张了张了似乎要说什么,可不说又感觉不甘心:“兄长就真的舍得这雁北?”
“有什么舍不得的?”白舒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舍不得这里,“我之前不也是从邯郸来到雁北的么?”
这不一样啊。
喜想要反驳,可他看到了自家兄长满是疑惑的双眸,看到了他脸上真挚不带一丝作伪的神态,说出口的话在中间转了一节:“我们想要留下来陪娘。”
“好啊,”白舒并未觉得这有何不可,“这种事情就无须汇报于我啦,等我走后,在边关没了仆从,你们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将军府也要换主人了,在新的将领来之前,你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找房子搬出去呢。”
说到这里,白舒停顿了一下:“你们那个继父,若是可以便离远点儿吧。”女人再嫁时嫁的并不好,男方也有自己的男丁,不过好在对方是个疼女儿的,对平安多有关照,白舒便也不想追究这份关照到底是因为真的喜爱,还是出于阿谀奉承的其他什么原因了。
但仔细想来,她一介妇女又是哪里来的耳朵听见了那么多的消息和揣测?
“那山寨那边儿呢?”喜倒不是留恋这将军府,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知道,自家兄长的离去到底还会带走些什么,“自此之后那边儿就不再住人了么?”
“说到这个,”白舒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恰若弯月,袖子滑落遮住了手腕上的红肿,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对着喜发出了邀请,“叫上乐,今夜我们去塞外看篝火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阿舒要放弃边关的权利去邯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阿舒手下的副将大多是‘劝’,希望将军自己改变主意,他们的想法停在了嘴上,因为他们不会忤逆自己的将军。婶子是也想到了劝,但她比那些忠诚于阿舒的副将多了一层‘威胁’,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试图要挟阿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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