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酷烈的阳光像要把人蒸干了,靖国公府后院的一条碎石小路上,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妇人拿出帕子抹了把汗,皱眉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咕哝几句抱怨的话,又向小路尽头的院子走去。
蘅芷院是靖国公府四姑娘罗悠宁的住处,周围树荫密集,实在是府里最凉快的地方了,妇人一进院子,顿觉清清爽爽的,那股黏腻的热意消散了许多。
守在堂屋前的丫鬟念春看见妇人,几步迎上前来问候。
“周嬷嬷,您快进来。”念春一边招呼着周嬷嬷,一边让小丫鬟去端凉茶。
周嬷嬷接过凉茶,狠灌了一口,总算是舒坦了。
“夫人找四姑娘呢,让我来传个话。”
念春为难道:“可不巧,姑娘早起就说没睡好,这会儿用过午膳在里头补眠呢。”
念春作势要进去叫醒罗悠宁,被周嬷嬷拦下了。
“夫人那边不急,让四姑娘先睡着吧,怎么没睡好?是不是太热了?”
四姑娘罗悠宁是靖国公府最小的孩子,靖国公和姚氏夫妻俩老来得女,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周嬷嬷一听说她睡得不好,就有些着急。
念春欲言又止,连着一个来月了,她们姑娘经常夜半惊醒,满脸煞白,然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还不让她们说出去,她正犹豫要不要跟周嬷嬷说说,就听见里面重物落地的声音。
念春与周嬷嬷对视一眼,两人提着裙子就往里跑,堂屋里的另一个丫鬟意秋反应稍慢,紧跟着周嬷嬷和念春跑进里间。
屋里的情形让三人脸色大变,周嬷嬷颤声喊:“哎呀,姑娘怎么在地上躺着。”
没等几人靠近,躺在地上的罗悠宁忽然睁开眼睛,一只手捂着脖子惊坐起来,满脸恐惧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卫枭。”
她兀自捂着脖子,梦里卫枭冷厉阴翳的眼神晃过,又爱又恨的压抑声音尚在耳畔。
“知道吗?我一直很爱你,可从你拒婚的那一日开始,我便恨毒了你。”
“你不嫁我,也休想嫁给旁人。”
那刀锋划过的冰冷触感还未褪去,罗悠宁额角上滚落大滴的汗珠,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一点。
“姑娘,您怎么了?”念春的声音让罗悠宁倏然惊醒,转过头看见几人脸上的震惊,她拢了拢汗湿的鬓发,撑着床沿从地上坐回了床上。
“我睡糊涂了,从床上掉下来了。”
见周嬷嬷几人仍然一脸惊疑,罗悠宁摆摆手,语气轻松:“没事,地上凉快。”
周嬷嬷传完话就被罗悠宁哄着打发走了,出了蘅芷院的门,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四姑娘刚才醒来叫了一个名字,她没听错的话。
是卫枭!
卫枭是谁,晋王庶子,却也是晋王唯一的儿子,虽然生母低贱了些,但来日封了世子,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
上个月晋王与靖国公透露过要结亲的意思,靖国公一向疼宠小女儿,回来问了罗悠宁的意愿,她言辞激烈地拒绝了,第二天这事不知怎么就在京中传开了。
满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了,晋王庶子卫枭不自量力竟然想娶靖国公的嫡女,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罗四姑娘。流言一传出来,卫枭成了世家子弟口中的笑柄。
卫枭有疯病,从小人嫌狗憎,这事谁不知道,能袭爵算什么本事,京城就没有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他。
周嬷嬷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事她得跟夫人说说,四姑娘平白无故叫卫枭的名字,可别真是对他有什么别的念想,靖国公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与晋王交情好,当初就没直接拒绝,才惹来了这一桩桩的事。
卫枭,实在不是良配,嫁不得啊。
罗悠宁接过念春拧干的帕子擦了擦脸,坐在妆镜前让丫鬟给她梳妆打扮。
“姑娘,您又做噩梦了?”念春一脸担忧。
罗悠宁点了点头,身后给她梳头的意秋脸色白了白,道:“姑娘,是不是咱们这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请个道士来做做法吧。”
罗悠宁颇有些哭笑不得,做法有什么用?要真是鬼作乱还好了,有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她照着镜子,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梦里那一刀划过的位置摸了摸,神思不属,她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煞神。
铜镜里的那张脸略显憔悴,罗悠宁戳了戳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自从做噩梦以来,已经瘦了一圈了。
卫枭,她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上个月她是怎么跟她爹说的?
一个出身低贱的庶子,脑子还有病,怎么配娶我?
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转头就把这话传出去了,第二天晋王送来一封信要和她爹绝交。
罗悠宁又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是真的嫌弃卫枭的出身,只是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她就很怕他。
那年宁王府设宴,各家都去了,她正跟一群小姐妹在园子里玩,宁王妃的侄子贺三公子牵了一条狗过来,浑身雪白,看着很温顺招人喜欢,却不知怎么惹了卫枭不快。
他突然发狂把那狗活生生打死了,拳头上滴着血,眼睛发红,抓住贺三公子就打,若不是晋王来得及时把他带走,贺三公子说不定就跟那条可怜的狗一个下场了。
那是罗悠宁第一次被吓哭,晋王把卫枭扛起来,他还挣扎着要去打人,一双阴鸷的眼睛望过来,罗悠宁腿一软,摔了一跤手碰到尖锐的石头上,扎破了流了好多血。
卫枭不知为何突然不闹了,安静地任晋王把他带走。
从那以后,她就没再见过卫枭,听说晋王把他带到军中历练了,直到上个月才回京城,谁知一回来,晋王就心血来潮跑来说亲。
罗悠宁不明白,卫枭与她无冤无仇,仅凭一次拒婚,为何就能恨到杀了她?
他还说爱她,他们一共也没见过几次,且都是小时候了,爱从何而来呢?
自从上个月拒婚后,她就一直在做这个噩梦,梦里没有因由,她只知道她要嫁给谢奕,新婚前夜起兵造反成功的卫枭闯进靖国公府大肆杀戮,再然后他就说了那两句话,把她也杀了。
意秋给她梳好了妆,却发觉她盯着铜镜在发呆,眼里全是惊恐。
“姑娘,姑娘,您别吓奴婢啊,是不是真要请人来做法啊?”
罗悠宁轻轻吐出一口气,安慰道:“许是热的,过两天凉快了就好了。”
收拾妥当后,罗悠宁去了正院,靖国公夫人姚氏在正厅里坐着等她,刚一进来,姚氏就大惊失色的站起来,拉过她心疼道:“你这脸色怎的如此白,是不是病了?”
姚氏急得要让下人去请大夫,罗悠宁忙扯了个谎,说自己今日涂多了粉,这才作罢。
母女俩坐下闲话几句家常,姚氏有心事,正说着话就出了神,刚才周嬷嬷都跟她说了,姚氏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小女儿说梦话居然喊了卫枭的名字,这让她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抓着罗悠宁问个明白。
“娘?”罗悠宁喊了姚氏好几声,见她不应,胆大妄为地扯着袖子在她眼前晃。
姚氏终于有了反应,抓着她的手拍了一下,温柔斥责:“不像话,多大了还整天瞎闹腾。”
看着女儿尚显稚嫩的一张俏脸,姚氏暂时把心里的疑惑压了下去。
“明个儿镇国公夫人过寿,你跟娘一起去。”
“我能不去吗?”罗悠宁一想起镇国公府有沈明珠那烦人精顿生退意。
“不能。”姚氏严厉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娘。”罗悠宁抱住她的胳膊,尾音抻出了长长的调子。
姚氏满脸是笑,但却不松口:“别撒娇了,你再过两年就及笄了,该懂事了。”
“娘让人给你新做了一件衣裳,你试试,明个儿穿着去寿宴。”
丫鬟捧着衣裳上前来,罗悠宁敷衍道:“行行行,我回去试。”
姚氏也不强迫她,自顾自说起旁的话题。
“你大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明天寿宴上有适龄的姑娘,你也帮着看看,我记得镇国公家的三姑娘年龄就挺合适的。”
罗悠宁撇撇嘴,不赞同道:“别了,沈月瑶娇滴滴的,是个爱哭鬼,我大哥哪会哄人。”
姚氏又说了几个姑娘,每每被她堵得心烦,干脆把她撵走了。
罗悠宁最后也没试那件樱粉色的裙子,晚上临睡前,她脑子里依然乱哄哄的全是梦里的卫枭。
如果卫枭注定要血洗靖国公府该怎么阻止他呢,她想不明白,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卫枭为什么会如此恨她,还是一个疯子的想法就是与正常人不同。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罗悠宁闭上眼陷入了沉睡,她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雾气蒙蒙的地方,本以为又要重复每日被卫枭割喉的噩梦,谁知这一次梦境却变了。
雾气渐渐散了,罗悠宁飘在空中,看见一个长得与自己一样的人,她身边围着很多人,罗悠宁试着往前使劲,结果完全动不了。
沈明珠咄咄逼人地问道:“罗悠宁,听说你要嫁给卫枭,是真的吗?”
她脸上带着恶意的嘲讽,被围着指指点点的“罗悠宁”憋红了脸,最后不甘示弱地吼道:“谁要嫁给卫枭,他脑子有病,根本配不上本姑娘。”
罗悠宁这一刻恍然明白了,她应该是在镇国公府,否则沈明珠那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怎么敢公然为难自己,这是她的地盘,所以她不怕。
罗悠宁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人的呼吸一直很轻,听到这句话却变得又沉又急,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一声,那笑声苍凉又无可奈何,无端让人心里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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