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溪砚觉得心头一股嫌恶感压不住往外涌,她深吸了口气:“阿七,陪我出去一趟吧。”
阿七眼睛都有些泛红:“小姐?”
顾溪砚站起身往房内走去,阿七在后面欲言又止,随后赶紧去找小五。
顾溪砚换了一身衣服,戴了个斗篷。今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春末季节突然阴沉下来,外面风声烈烈,硬生生带出一股寒意。
而这种天气顾溪砚这样装扮也并不是太惹眼,一路上风卷起她的衣袖,她掩在斗篷下来的脸上,神情晦暗难名。
丹阳城并不大,顾溪砚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并非足不出户,只是鲜少单独出现在人前。她记忆力尤为好,下棋都可以记住整个棋局的变化,更别说记路了。是以在丹阳城中,即使无人陪同,她依旧可以闲庭若步地走着。
此刻她站在卓家铺子前,往日熟悉的糕点的香甜味道已经消散,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自从知道他们是妖,又被斩杀在家中,左邻右舍都有些胆战心惊,胆小的都无人敢靠近。
看着她带着随从出现在卓家门前,开始有好奇的人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看着老实巴交的大好人,竟然是吃人的妖怪。我一想到就住在我旁边,我家虎子还总是去他那里吃甑糕我就觉得后背发凉。”妇人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里总是会送我们糕点,还救济那些乞丐,现在想来,恐怕就是麻痹人的手段。不知道有没有倒霉的孩子乞丐,被他们拐去吃掉了,还有收养的那三个孩子,不会也有问题吧?”
“是啊,我可不敢让我家孩子和他们玩了,也不知道道长有没有验过身,万一也是妖怪可怎么办。”这些人语气里都是担忧,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阿娘,小雀儿和阿朗他们好人,卓叔叔和婶婶经常给我们糕点吃,他们不是坏人。”小孩子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带着不解和倔强。
“死孩子你懂什么,幸亏他们现在死绝了,不然下次你去吃糕点,他们就把你心掏出来当点心了。”
小孩不知是吓到了,还是不甘,在母亲呵斥中哇得哭出声。
顾溪砚唇抿得死紧,面上却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七已经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这些人不知道白吃了卓家多少糕点,现在竟然这么不知好歹。都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要吃他们,早就死绝了!”
“阿七,那三个孩子呢?”顾溪砚没表态,只是她没察觉到屋里有动静,那三个孩子应该不在家,便开口问阿七。
小五抬了下眸子看了眼阿七:“小姐,卓……他们尸体被悬在洗罪台,他们应该是在那边。”
顾溪砚听了一言不发,随后快步往洗罪台赶去。大概都是去看热闹,一路行上人络绎不绝,顾溪砚安静避让着行人,在人流中朝着洗罪台走去,一路上都很沉默。
她戴着斗篷一路过去,除了阿七她们,没有人发觉这个一身白衣高挑雅致的人竟然双目失明了。
人越来越多,小五几人上前,避免人群冲撞了顾溪砚,而顾溪砚站在洗罪台下听着耳边嘈杂混乱的声音。
那些杂乱纷呈的议论声中,有摇头叹息的,但是更多的是拍手称快惊惧交加的声音,于是那一点点悲悯就显得尤为可怜。
“那三个孩子莫不是蠢的,认贼作父就罢了,还死不悔改。都说了是妖还跪在这里,甚至求知州大人归还尸体,那可是妖怪,会吃人的!”
“我看那三个孩子也留不得,被妖怪养大的,肯定是中了妖法,说不定深入骨髓,迟早也是祸害。”
阿朗今年十二岁,他带着两个妹妹跪在洗罪台下,看着那个把他从死人堆里带回去的父母。
那年他六岁,江南连绵大雨不绝,洪灾不断,大雨过后大批难民涌入丹阳城。
但是丹阳城无余粮,又爆发瘟疫,哀鸿遍野。他爹爹死在洪水中,不久后阿娘也病死了。当时那批难民全部死绝了,只有他一个人靠着阿娘藏着的一块馊掉的饼撑到了最后。
当时周围都是得瘟疫死掉的人,没人救他,官府甚至下令将他们全部焚烧后就地埋了,是现在的爹爹把他偷偷抱了出去,悉心照顾救了回来。此后给了他一个家,让他再也没有挨饿受冻。
后来家里多了两个妹妹,爹娘并不富裕,只是有些余钱,但是每年都会拿出许多去接济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年少的他不明白,曾问阿爹为何要这么做。
他记得阿爹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小雀儿温笑问他:“阿爹这么做了,阿朗和小雀儿,灵儿可曾挨饿少穿?”
“不曾。”
阿爹看了眼阿娘,继续道:“我们不曾挨饿少穿,但那些人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阿朗,除了珍视我们有的,亦要怜悯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知道么?”
少年双眸通红,看着被悬挂那里的两具尸体,因为死亡他们身上已经显露出野兽的毛发,干涸的血渍染在皮毛上,狰狞可怕。
可是他们生前温和慈爱的模样却历历在目,他们不是坏人,不是坏的妖怪,他们没有害过人!
“他们没杀人,他们没有做过坏事!”少年人声嘶力竭地对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吼道。
“他们是妖怪,妖怪怎么可能不害人。”
“就是,就是。”
“不,他不是,他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抵得住一群人的嘲讽和评判,只能跪在地上抱着两个妹妹,倔强地重复这几句话。一股火在他心口烧,茫然失措,又觉得绝望痛恨。
他把目光又放在背着剑冷冷站在洗罪台后面楼阁上的道人,脖颈处青筋暴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害人了,你说啊?你凭什么滥杀无辜,凭什么?!”
“他居然呵斥道长,真是忘恩负义,若不是道长,你们三个说不定就要被吃得渣都不剩。”
“忘恩负义?你们才忘恩负义,你们都多少人受过我爹娘的恩,六年前水灾,他们救了多少人?你们没有心!”
少年有些尖锐的嗓音在嘈杂中显得那么的刺耳,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面色发赤,目光有些心虚的挪开,“他们已经让妖怪训化了,冥顽不灵。”
男人此刻并没有戴斗笠,只是看着底下的闹剧,一字一句道:“他们是妖,是妖则必诛。”
顾溪砚同样听到了男人的话,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寻着阿朗声嘶力竭的声音走了过去,小五和阿七连忙跟上。
“阿朗。”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放在他有些单薄的肩膀上,又摸了摸低声啜泣的两个小姑娘。
阿朗转头看着她,一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的男孩,眼泪倏然落了下来,哑声哭道:“顾姐姐,我又没有爹娘了。”
他哭声都压在嗓子里,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拽着顾溪砚的衣服,原本的嚎啕都被吞下,只有让人听得心口窒闷的低嚎。
“阿爹和阿娘不是坏人对不对,他们没害过人。”少年急于求证他的坚持,抓着顾溪砚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顾溪砚眼睛发涩,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对,即使他们不是人,也从不曾对不起人。”
“这哪来的女人,竟然帮着妖说话,穿成这样怕见不得人吧。”
阿七神情恼怒,想要开口辩驳却提前被顾溪砚制止:“阿七,稍安勿躁。”
她安抚了三个惊惧悲痛的孩子,缓缓站起身:“今日丹阳城命案接二连三,观其手法都非普通人可为,怀疑妖物作祟合情合理。此二人为妖确实无可辩驳,但是就因为他们是妖就说他们杀人,昏聩而草率。”
她声音不高,语调也是平和沉静,却出乎意意料让周围理论纷纷的人停了下来。
“卓家夫妇在丹阳城已经住了近十年,此前可有居民离奇失踪死亡的例子?”
“这倒是没有。”
“正如阿朗所言,卓家夫妇平日里善举数不胜数,十年相安无事,为何偏偏这两个多月要如此密集杀人?”
“妖物本就生性嗜杀,何须理由。此前几年说不定只是故作纯良,蒙骗众人罢了,现在兴起,虐杀百姓又有什么奇怪的。”一个穿长衫的老者慢悠悠开了口。
顾溪砚听着一干附和,淡淡笑了笑:“凡人畏妖,无非是妖善妖法,不可同日而语。十年间丹阳城皆是凡人,他们如果想害人,何须伪装,何须故作纯良?相反,这段时间如此激进,定然会有道长这样的人前来除妖,岂不是自寻死路。”
站在阁楼上男人一双略显暗沉的眼睛锁着顾溪砚,运气开口:“所以你说我杀错了?”
顾溪砚:“是非对错自有定论,道长除妖卫道丹阳百姓感激不尽,但没有证据表明卓家夫妇是凶手,那丹阳城仍旧可能会有妖物,道长还要费心。而他们两人,以往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人已经死了,请留个体面,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可是妖怪啊,什么入土为安。”
“可妖尚且有人性,人为何不能存些善心?”顾溪砚听着三个孩子的哭声,语气略有些低沉,说得周围一些人沉默不语。
“这位姑娘说得对,卓家这对夫妻是好人,每年若非他们和顾家慷慨解囊,丹阳冬日要冻死多少乞丐。我们这些贱骨头蒙他们二人大恩大德,总不能因为因为他们和我们不同,就忘了那些银钱也是他们辛苦挣得的,人活着要有良心。人都死了,求道长开恩,让这三个孩子带二人入土为安。”
此刻他们才发现长陇巷的乞丐和贫苦百姓具都聚集在洗罪台,带头的老乞丐说完,颤巍巍跪了下去,在他身后跪了数十号人。
长陇巷乞丐是最多的,并非长陇那片穷苦,而是顾家和卓家夫妇救济最多,是以许多乞丐都在那里落了脚。
人群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陆陆续续有人开了口,小声道:“都已经死了,也不要再糟践了。”
人总是喜欢站在制高点去评判别人,维护自己的利益。此刻这眼前一幕很让人动容,知恩宽容,满满都是人性的光辉,他们觉得这应该代表的是正义,因此风向在短短几刻就变了。
南宫沛看着那群人,嘴角勾出一抹嘲讽,愚味无知的人,活的当真如蝼蚁一般。他手指微抬,两道疾风朝着洗罪台迅猛而去。
一道直接斩断了束缚两人尸身的绳索,而另一道直接穿过洗罪台朝顾溪砚而去。
小五悚然一惊,手中长剑立时出鞘却还是晚了一步。那股气劲擦着长剑飞向顾溪砚,直接将她的斗篷掀成两半。
风过扬起长发,风静后顾溪砚还是一步未动得安静站在那,周围一片寂静后便是一阵惊叹。
此为天人之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