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186
顾瑶睡了长长的一觉。
或者说, 她是因为昏迷而被迫陷入深度睡眠。
这个梦很漫长,几乎囊括了一个人三分之一的人生。
她在昏迷中, 仿佛听到了耳边有很多人的说话声,有忙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争吵,在质问,都是为了她。
可那些声音只是出现一瞬间, 就很快消失了, 她被拽进黑暗的漩涡, 浮浮沉沉,根本挣脱不上去。
她索性就放弃了, 放任身体向下沉没, 轻的就像是棉花,痛苦反而没有了, 一直坠落到黑色漩涡的最底端。
然后, 她看见了“过去”。
顾瑶在心理学上有极高的天赋,这种天赋并不是学科范畴,就像有人生来擅长绘画,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掌握几种语言, 有人善于模仿,这些所谓的学科只是后来被人类划分界定出来的东西, 事实上在被条条框框规定之前, 它们都是隐藏在基因里的某种本能。
当本能被激发了, 会发挥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而在这些具有天赋的人类幼年时,他们就会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潜藏的力量。
顾瑶小时候就有过类似的感受,她发现她很会读人,那可不是后来人们说的“微表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细致入微的观察之后,心里生出的直觉,而且它们一次又一次被证实是对的。
顾瑶总是能更快的察觉到其他人的敏感dian,比如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事,会刺激这个人。
她一直很好奇自己这种感觉,也感到疑惑,幸好她有个学医的父亲。
顾瑶那时候还叫萧零,她经常听父亲萧绎琛讲述医学瀚海里的种种神奇知识,但萧绎琛并不照本宣科,甚至还将课本上的定义打破,告诉她知识只是人类在某一段时间里相信的真理,但它并不真的就是,它随时都会被推翻,就好像事物的演变规律在理论上可以通过数学计算,可是当它发生了,却往往得出的是超出计算结果的答案。
萧绎琛也是最早发现顾瑶有这种天赋的人,他很惊讶,也很惊喜,同时也感到一点担忧。
他告诉顾瑶,心理学是一门很神奇的学科,它和其他学科有个共通处,就是纵向深入学习,最终成为大家,本身一定要博学,起码要了解哲学、宗教、医学、文学,才有可能打开新的大门,如果独门独科,走到一半就会卡住,还会被它反噬。
萧绎琛是名外科医生,可他擅长的不仅是动手术,他还懂得钻研药理、化学和心理学,他说这些学科走到一定程度,会有相辅相成的作用,这一点只有进了门的人才能体会。
顾瑶那时候并不太理解这些话。
直到后来,萧绎琛和李慧茹分开,李慧茹嫁给顾承文。
顾瑶还是经常去见萧绎琛,从他的书架上挑走心理学读物。
有一天,顾瑶见到了萧绎琛的一个女学生,那女学生很崇拜萧绎琛,也想成为和他一样精通外科手术和心理学的医生,但她刚上大一没多久就休学了,因为她的精神负荷不了,情绪上出现很大问题,萧绎琛和她的家人都建议她换个学科,可她要死要活就是要读医。
顾瑶见到那个女学生那日,女学生跑到萧绎琛的家门口跪下来哭着求他,说她不会放弃,会坚持下去,希望萧绎琛也不要放弃她。
那也是顾瑶第一次见到萧绎琛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冷漠和厌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耐烦,还说了几句很重的话,那女学生被打击的一无是处,最后被家人带走了。
顾瑶问萧绎琛“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也许她会想不开的。”
萧绎琛笑了笑,很笃定“放心,她不会自杀。”
“你怎么能肯定”
“她没有那个胆量。但从今往后,她会放弃心理学。”
顾瑶一怔,陷入沉思。
直到萧绎琛说“我和你说过,这门学科有很强大的力量,它会产生强烈的心理暗示,内心不够强大的人,要么就只能坐井观天,学到一点皮毛和技巧,要么就只会被它折磨,只有少数富有天赋的人,才会如鱼得水,即便没有系统的理论知识辅佐,也可以很深入。”
顾瑶抬起眼皮,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就像那些没有学习过,却很会煽动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罪犯,或是一些精神病患者,他们神经质、敏感,但同时也很敏锐,非常善于操纵别人。”
萧绎琛笑了“这一点,你比我那些学生都要强。你很懂得只用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措辞,一句话,或是一个表情,就去影响别人。”
顾瑶却不认同“可我不是罪犯,我也不会犯罪,我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极端。我也从来没有故意要去影响谁,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说的话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所以我从不越界。”
萧绎琛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克制,也是这种天赋带给你的”
顾瑶又一次沉默了。
顾瑶的十六岁极度灰暗。
这是青春期里最容易躁动的年纪,很多人都会在这个年龄段做出一些叛逆过激的行为,但顾瑶没有,她知道做那些事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的,甚至是愚蠢的。
尽管她的生活里充满了恶心,她也不需要借助那些东西去逃避现实。
李慧茹和顾承文搞到一起了。
她恶心。
顾承文外面还有个女人柳玲玉,那个女人是个疯子,她还有个体弱的儿子,算是她的弟弟,叫顾竑。
她没见过,却恶心有这种血缘关系。
她经常被学校内外的男生搭讪,她很烦,却不能不去上学。
这样每天反复要应付的琐碎事,也令她感到恶心。
但老天爷或许就是这样设定的,先是给她一个灰暗的世界,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只有混沌的灰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就像是浓重的雾霾将这个世界包裹住,外面的光彩透不进来。
然后,老天爷又派了一个人出现,并给了他一把尖刀,让他用那把刀刺穿这层膜,让那刺眼的光透进顾瑶的世界。
顾瑶在黑与灰的世界里生活的久了,人也麻木了,突然遇到了强光,不能适应,那光亮刺的她睁不开眼,可她却没有选择躲避,反而被其吸引。
而那光亮中,还有一个人,就是徐烁。
顾瑶和徐烁在一起做的那些事,她也觉得很幼稚,可她乐在其中,她每天都傻乎乎的被他带着到处玩,却觉得这样也挺好。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恶心了。
她回到家里,偶尔听到那些大人在谈论一些恶心事,比如如何牟取暴利,如何陷害别人,如何杀人等等,她也觉得和自己无关。
直到在她刚满十七岁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两件事,从此打碎了她的“与我无关”。
十七岁生日那天,顾瑶和徐烁约好了要一起过,她跟李慧茹说,晚上有补习课,下学后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下书包,换了一身便装就准备出门。
谁知李慧茹却把她叫住,说让她上完补习之后早点回来,还说他们一家三口会一起度过这个生日。
顾瑶很震惊,她完全不能想象顾承文和李慧茹笑脸盈盈的对着她唱生日歌的画面,那不是祝福,而是诅咒。
李慧茹却全然无视顾瑶的脸色,反而还没事儿人似的问她“女儿,有什么生日愿望吗,趁着今天爸爸高兴,赶紧跟他提。”
顾瑶冷笑一声,说“离开这个家,就是我的愿望。”
李慧茹笑容僵了一秒,又恢复如常“以后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我们知道你在青春期,会有点叛逆,但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你老挂在嘴边有什么意思等过两天,你跟我去趟公安局,把名字改了。”
有病。
顾瑶没理李慧茹,转身就往门口走。
李慧茹的声音跟了上来“那个顾竑身体不争气,就快病死了你爸很快就会知道,谁才是他最应该重视的孩子。”
顾瑶脚下一顿,转过头,语气不屑“我不是他的孩子,我的父亲是萧绎琛。”
李慧茹笑了,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拿出几张纸,走到顾瑶面前递给她看“是谁的孩子,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顾瑶接过一看,愣了。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上面非常清楚的写着几页数据和数据分析,并在最后一张纸上有个红章,红章里四个大字“确认亲生”,下面还有司法鉴定人的签名执业证号。
顾瑶顿时只觉得浑身透凉,双手发抖,她甚至快要喘不过气了。
直到李慧茹把报告拿走,说“别拧了,父母是不能选的,我们也没亏欠你什么,给你吃,给你穿,你现在这一身臭脾气,完全是因为衣食不愁惯出来的,要是换作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小孩,哪还有脾气离了这个家,你什么都不是,连生存都会成问题。”
顾瑶仿佛听不见李慧茹说了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缓缓闭上眼,只有被黑暗吞噬的无力感。
李慧茹说“行了,你去上补习吧,到点记得回来,把你该说的话,该办的事都做妥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他,演戏也行,就是别跟他对着干。”
顾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去找徐烁,但她没有去和徐烁约好的餐厅,而是直接打车去了徐家。
等顾瑶下了车,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和徐烁打招呼,这个时间,徐烁肯定出门了。
顾瑶立刻给徐烁拨了电话。
徐烁已经在半路上了,接到电话一愣,赶紧往回赶。
等回到家门口,就看到顾瑶蹲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下去。
徐烁见状,便蹲到顾瑶跟前,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
顾瑶一怔,诧异的抬起头,对上徐烁的笑容。
“看我发现了什么,有个小仙女蹲在我家门口,诶,你是迷路了么,还是下凡历劫来的,要不要跟我回家过小日子”
徐烁揶揄着缓和气氛,事实上他也看出来顾瑶的不对劲儿,而且非比寻常。
顾瑶见到徐烁,心情好了些,她勉强笑了笑,说“好啊,我跟你回家。”
徐烁挑着眉,开始打趣“巧了,老头今晚值夜班,不回来,你确定要跟我进门进了你可就出不去了哦。”
顾瑶却很认真,她安静的看着徐烁片刻,忽然说“我不想去餐厅,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
这天晚上,顾瑶和徐烁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
其实她是有点故意要引导事情这样发展,徐烁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自然也不会拒绝,郎情妾意,你情我愿,事情就这样促成了。
顾瑶一直在徐烁家待到天亮,他打车把她送到家门口。
顾瑶回到家里,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一场拷问,谁知却不见顾承文和李慧茹,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人前一晚就出门了,听说是柳玲玉的儿子病情有变。
顾瑶松了口气,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就去上学了。
第二件事情,是发生在几天后。
顾瑶在家里听到顾承文在和金智忠谈事情,其中还提到一个叫杜成伟的男人,以及一些移植器官的细节。
顾瑶本不想理会,直到她听到金智忠说了这样一句“不过,老杜的女儿,是那个姓祝小子的妹妹,两人都是立心长大的,感情还挺好,怕不怕”
顾承文将其打断“没事,做的干净点。到底不是亲兄妹,怎么比得上亲生父亲。”
顾瑶震惊极了。
但她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等金智忠离开书房,走出顾家大门,她才将他拦住。
“顾小姐”金智忠先是一愣,随即讨好的笑了。
顾瑶却冷着脸问“姓祝的小子是不是祝盛西”
金智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连忙向左右看看,然后说“顾小姐,你你都听见了”
顾瑶接着问“你们要把祝盛西的器官移植给杜成伟是哪个器官”
金智忠见隐瞒不过去,只好把顾瑶拽到一边,小声说“这事你可不要问顾先生,他肯定不希望你掺和这些。”
“我问你是哪个器官。”
“呃,是肾。”
“肾”顾瑶想了想,说“剩下一个肾也可以活,你们应该不会杀了祝盛西吧”
谁知金智忠却面露难色。
顾瑶愣了“你们还想杀人灭口”
金智忠小声说“顾小姐,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就当做不知道,那个老杜对顾先生很重要,这事我们可不能办砸了,不然别说我的小命不保,连我妻儿也要跟着完蛋啊”
尽管金智忠再三劝说,但顾瑶心里就是放不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了这对兄妹一段时间的原因,她甚至他们之间相依为命的情感有多深厚,也明白祝盛西对杜瞳的主要性,以及祝盛西对杜瞳的爱护有加。
在杜瞳心里,杜成伟只是个迟到的父亲,除了给她钱以外,根本没有半点亲情。
而祝盛西,他在整件事情里就只是个无辜者。
顾瑶犹豫了几天,从“与我无关”,到“欲言又止”,一直到她又一次给杜瞳补习,她终于吐露了真相。
但顾瑶只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她没有告诉杜瞳,下手的幕后主使是顾承文,只是让杜瞳和祝盛西尽快离开江城,躲过几个月,等到杜成伟没救了,他们也就安全了。
顾瑶说的模糊不清,可杜瞳却全都听明白了。
杜瞳一早就看到了杜成伟的身体报告,也隐约知道他这种病只能器官移植,没别的救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器官者会是祝盛西。
正如顾瑶所料,如果要杜瞳二选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祝盛西。
只是顾瑶有一点没想到,便是一天后的傍晚,她突然接到了杜瞳的电话。
杜瞳说,她杀了人,杀了杜成伟。
顾瑶赶到杜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下。
杜瞳白着脸,站在自家的客厅里,她脚边是杜成伟的尸体。
顾瑶不能置信的瞪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走这一步。
杜瞳说,她没得选,她也是被逼的,这个生她的男人,明知道她和祝盛西的感情,却还要选择拿他开刀,简直不是人
顾瑶无力的靠着墙,望着几步外的杜成伟,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还没打开大门,祝盛西就赶到了。
祝盛西了解情况后,让顾瑶离开,顾瑶自己也想走。
但是杜瞳却直接给她跪下,哭着求她帮帮他们兄妹,既然顾瑶有本事预先知道这件事,就一定有能力帮他们的。
杜瞳还说,这件事过后,他们兄妹一辈子都会给顾瑶卖命
顾瑶木着脸,望着杜瞳,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从她一开始通知杜瞳,就已经偏离了轨道,她就已经一脚沾了进来,拔不出去了。
她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也可以选择救人一命。
一旦选择后者,就得帮到底。
再说,杜成伟的确该死,祝盛西的确无辜,金智忠自己和妻儿的命还赌在里面,还有杜瞳的那些话。
顾瑶清楚地记得杜瞳说的每一个字,她和祝盛西在立心孤儿院的相依为命,兄妹情深,顾瑶心里一直很羡慕,这种亲情她怕是没机会体会了,即便是面对萧绎琛,她也是敬畏和尊重多一些的。
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一下子砸在只有十七岁的顾瑶的头上,她瞬间就失了准头,选择了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
顾瑶和祝盛西、杜瞳,很快就在杜成伟卧室连接的小门里,发现了一间地下密室,那里面是一间小型的制毒工场。
三个人都有点傻眼,心里的负罪感却也因此消减了不少。
祝盛西擅长化学,顾瑶擅长布局,他们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讨论如何制造一个爆炸现场,当然这还需要杜瞳来配合。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无法做到无缝,别说时间有限,事发突然,就说这个屋子爆炸之后,一定会引起警方的怀疑,调查到最后根本不会认定只是简单的煤气爆炸。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顾瑶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杜瞳说,连杜瞳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小动作都一一纠正了,目的就只有一个,摘除嫌疑。
这个案子查到最后到底牵扯出怎样的制毒集团,那都和他们没关系,他们就是三个高中生,普普通通,无辜清白,只要把自己摘出去就是成功。
那天晚上,杜家的屋顶几乎要被炸上天,那轰隆的巨响几乎震动了整个北区,刺鼻的气味夹杂着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杜瞳被送上了救护车。
火光漫漫,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顾瑶和祝盛西默默注视这这一切。
祝盛西的手臂被烫伤了。
顾瑶说“留了这种证据,大家都跑不掉。”
祝盛西说“那就把这块证据挖掉。”
山坡四周是漆黑一片,两人离开时,祝盛西走在前面,拉着顾瑶,顾瑶跟在后面,没有挣扎。
这时候谁也不会在意男女有别,他们刚刚共同谋划了同一件事,既是不太亲近的同学,却也是默契的共犯。
这种感觉很微妙。
那天,祝盛西挖掉了手上的那块烫伤。
顾瑶很晚才回到家,刚到院门口,就看到顾承文气急败坏的从屋里出来了,然后他上了车,车子呼啸而去。
顾瑶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车尾,很快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祝盛西“尽快离开这里。”
她那时候忽然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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