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还寒, 虽然不太冷, 但还需要保暖。
钱宝丫出门前换了一件长身的对襟薄袄,穿上可以直接到膝盖上几寸位置, 下面搭配一条直筒的涤纶裤, 里面还穿了贴身暖和的线裤, 再踩上一双夹棉的千层底就装备齐全了。
冬天过去,出来活动放风的不仅是动物,还有猫完冬的人们。
租界里不再像冬日里那么冷清, 路上行人不少,来来往往飞奔而过的大都是拉人力车的车夫,偶尔会有一辆小汽车嘀嘀地驶过。
有些人家的门前院里柳枝抽出新绿,桃花始盛开, 粉红初绽,一片欣欣向荣。
钱宝丫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观看,望着眼前安定平和的场景, 内心忽然涌出一股感叹。
不知内情的人,恐怕如何也想不到去年这里还是一副惶惶之象。
过了几个月, 之前被传的铺天盖地的开战消息已经淡下去,又经过新年的冲刷, 那种紧张的形势已然缓和下来, 城里百姓恢复到往日平静的生活秩序。
毕竟虽然确实开战了,仗也打起来了, 但不是还没打到这里的吗
不到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无论北方战场如今打的多么如火如荼, 身在南方距离千里之遥的沪市民众对其却感触不深的,至多抱怨一下逃难进城的人又多了,或者看看报纸上的时评文章感触一番。
钱宝丫从租界出来,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朝不远处的东华大学后门走去。
就这么一段短短的路程,她在半路上就见到有两波衣衫褴褛的乞丐分别试图进入租界和学校乞讨。
前者被巡逻的大檐帽和路口的店家伙计赶走了,后者则让学校门口的门卫撵开,随后同样被叫来的大檐帽拖走。
钱宝丫看的心情复杂。
世道如此,她也没办法改变什么,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怜悯,甚至连上去给一点钱财都不敢。
因为她不知道,在她因为怜悯而施舍给对方之后,会不会被缠上或者被其他乞讨的人看到而朝她一拥而上。
城里进了那么多难民,生计问题总会逼得一部分人铤而走险的。
钱宝丫自觉身上还挑着一家人的重担,不能随意妄为,只好冷眼旁观了。
好在这条街位置特殊,一边是租界的一个入口,一边是东华大学的后门,执勤的巡警并不敢偷懒松懈。
那些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还没接触到这边就被驱赶开了,偶有混进来的也被很快驱离。
这里都如此了,想也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人一多是非就多,治安状况相应的也会打个折扣。
钱宝丫暗自庆幸他们家搬的及时。
不然谁知道等贫民区涌进一波逃难而来的难民时,那里的生活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平静祥和。
贫民区那边现在祥不祥和,钱宝丫不知道,但她远远望到东华大学后门倒是挺祥和的。
因为后门是和前门一样时常开着的,所以也有一些学生喜欢从后门走,这会儿正值上课期间,后门处出入的人挺多。
不过钱宝丫也发现了一个现象。
大部分女学生来去基本都坐的车,有的是小汽车,有的是人力车,没一个像去年看到的那样翩跹漫步,现在路上走得差不多都是穿中山装的男学生。
嗯,还有身穿长衫的先生老师。
他们应当是不惧的,一身正气外加文人的身份,足以让鹑衣百结的逃难者畏怯,叫一些宵小望而却步。
“卫先生”钱宝丫看到前头一个熟悉的背影,连忙快步追上去。
走在前面的卫斯年听到声音回头,见到果然是熟识的人后展眉轻轻一笑,让看到的人犹如春风扑面,看到千树万树桃花开。
钱宝丫捕捉到了那一霎那的风情,心口突然怦然跳动。
密封严实的门墙破了口,流出涓涓细流。
只是她自己尚且不自知,只当刚才那一时的异样是因为懒散了一整个冬日,猛然跑动起来时引起的心悸。
这代表身体素质变差了,看来稍后不光要顾着写文教课,还得运动起来才行。
钱宝丫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人已经快速赶到了长身玉立原地等待的那人跟前。
“卫先生好啊,你这是要去学校上课吗”钱宝丫见到人没话找话地问道。
卫斯年颔首应了声,而后望了一眼钱宝丫来的方向,声音和悦道,“搬过来一段时间了吧,感觉怎么样”
钱宝丫点头说好,小跑着紧跟上他的步伐。
卫斯年察觉到后放满了速度,侧头看着她努力迈着小步子追上来,眉眼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些许。
钱宝丫也很无奈,人家一双大长腿,她虽然腿也不短,奈何被长袄的窄口限制住了步幅,想要追赶上只能尽量加快频率倒腾自个儿的小腿。
幸好卫斯年的绅士风度发扬的不错,让她有了喘气的机会。
两人最后肩并肩,一起顺着马路牙子慢慢地继续往东华大学的后门方向走。
卫斯年问起居住的情况如何,钱宝丫就向他说了下近况,顺带代表他们一家子感谢对方当初的帮忙,不然他们不会寻到这么一处隔绝纷扰麻烦的安身之地。
“写作如何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明白的”卫斯年笑着摇摇头,转而关心她写文章的事情。
钱宝丫道还成,已经投中几篇稿子刊登了,稿酬升到可以养活一家子的水平。
“上次报社回信将我的小说稿酬提到千字六块五,先生觉得怎么样”反正她感觉还行。
看着是很少,但想想这个时候的物价以及银钱的购买力,总的下来,她现在比前世那些在网络上辛苦码字的大部分写手赚的多。
虽然是因为现下手上这一部连载的效果不错,报社为了激励她多产出才提这么高,下次不一定再有这样的好事,但是钱宝丫也很满意了。
多少能赚一笔不是。
卫斯年挑了下眉,看向钱宝丫的目光似是赞赏。
“那你写的应当是不错的,这个稿费水平在行业内也算得上上等,毕竟小说文体篇幅较长,不比时评散文给的高,能达到六七块的不多,你写出的文章水准该是极好的,不错。”
“哪里,我就是比较擅长白话文,脑袋里又喜欢天马行空,所以写出来的东西比较能被大众接受,厚脸皮说个通俗易懂吧,想必是卖出的份数多了,报社给的稿酬也就上来了。”钱宝丫脸热谦虚。
卫斯年点点头,显然认同了这个说法。
眼看着脚程再慢,他们也快到东华大学后门了,钱宝丫看了看身侧的人,内心蠢蠢欲动。
“那先生呢,先生写文章吗”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总感觉卫斯年要是写的话,肯定是位大神级人物,不知道能不能问到他的笔名作品什么的,稍后也好找来拜读一番。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距离后门口十几米的位置了。
卫斯年听到这个问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唔了一声道,“我写的一般都是散文时评之类,没有涉及小说文体。”
“润笔费报纸杂志那边给的是版税,折算的话大概千字十几块”
“好像是这个数目,不确定,我也没算过,基本上隔几天就收到一笔,多了也就烦了。”
卫斯年说的风轻云淡,看上去还挺为此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钱宝丫“”感觉跟人家一比,她这就是渣渣啊。
终归她这次是超常发挥,所以才侥幸达到六块五的高度,说不得下回还会跌回原来的两三块。
而人家呢,瞧着像是随手写写就能达到那么高,且中稿率不一般,没看收汇款单都要收到手软了么。
人比人气死人,告辞
钱宝丫现在望着卫斯年就如同望着一座巍峨高山,心里先是不是滋味,随后而来的就是一大片觉悟的字体飘过。
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骄傲自满要不得,谦虚谨慎才是真
心思电转间想了一大串警示名言,钱宝丫面上保持微笑,内心已然转过圈来,心中的小人朝自己握拳呐喊,加油加油努力努力
卫斯年随后就告辞了,因为他已经到了地方。
钱宝丫看着他转身离开,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最后门卫大叔都要瞧她不对劲了,她也赶紧扭头走人。
虽然她挺想跟着进去的,但不急在一时。
比如,她可以先去街上走走,看看附近有没有店铺卖学生装之类的。
或者找到布庄买些料子,回家让宝儿娘她们做一身也行啊。
到时,她也像别的女生那样穿上学生装,再换双白袜子和小牛皮鞋,剪个学生头,妥妥也是一枚女学生形象,不信混不进学校里头去。
钱宝丫美滋滋地想着,默默为自己的好想法点六六六个赞。
稍后的时间,她在转悠的时候就有目的的逛了。
花上一些功夫后,终于叫她在街尾的一条巷子转角处找到一家裁缝铺,里面就有卖现成的学生装,还可以多花点钱订做。
原本学校在收了学生的着装费之后也会发衣服,但有的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需要重做。
于是这家铺子就随之诞生,据说已经存在不少年了,虽然位置有点偏僻,但生意还是不错的。
钱宝丫进去时里面正忙的热火朝天,好像是在赶制某些小姐太太的旗袍礼服。
她也不要人招待,打发学徒自去忙,自己在店里慢慢转着看。
学生装只是这里生意的一部分,主打的还是成人的服饰,另外还卖一些常用的布料。
钱宝丫就在柜台一角发现了一匹比较适合宝儿娘她们做春衫的料子,还挺好看的。
她决定等买了合适的学生装,走前正好把这匹料子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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