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采购物资,但温斯洛已经把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具准备好了,伊薇特在家中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可以买的,不过距离她现在家不远的查令十字街是伦敦最大的书店一条街,她去书店挑选了好几本畅销书,尤利西斯家中虽然藏书颇多,但都是古书和学术书籍,这类紧跟潮流的娱乐书却没有。在路过报亭的时候,她还买了几份尤利西斯从未订过的报纸。
“抱歉,让您久等了,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一旁陪伴她的向导先生不发一言,很有耐心地等她左挑右选。伊薇特并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人,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选着选着就忘记自己还有一位同伴。
“没关系,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带你购物和雇佣仆人,您可以慢慢挑选,不用在意我。”
“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买了,我们现在可以去劳务市场。对了,您需要来份报纸打发时间吗?”伊薇特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不用了,谢谢,比起阅读文字,我更喜欢阅读形形色色的人。”向导先生礼貌地拒绝了,但他的说法真是奇怪。
伊薇特打开了第一份报纸《宫廷周报》,唔,似乎是有关上流社会的无聊花边新闻,构成版面的主要内容无非宴会、珠宝、服装以及绯闻,她只扫了一眼就放在了一旁。
另一份报纸乍一看似乎正经一些,头版是一位议员的访谈,他提议济贫院应当减少餐点的供给,否则将会有一大群懒汉不去工作,大肆挥霍纳税人的金钱。这个时代似乎有种“政治正确”:社会中永远有一部分人会成为穷人,如果接济他们,那么他们就会一直繁衍小穷人,那么永远都无法消灭贫困了。在这种观念下,失业的人会努力保持自己的体面,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时运不济暂时落难,这样更容易找到雇主,同样市民也更乐意扔钱给穿着整齐洁净的乞丐。
二版有一起偷窃案、一起要求生父出钱养育私生子的案件、一起父母遗弃孩子、一起强|奸案以及一起离婚案。只不过它上面描写的方式让伊薇特有些不舒服,离婚案中,双方最私密的生活细节哪怕床帏之事都在庭审中被公开质证,陪审团和大众似乎更加关心强|奸案的企图和过程,这一切都被报纸刊登售卖,以最生猛的内容满足人们的窥秘欲。
“似乎您对报纸的内容并不满意?”坐她对面的向导先生问。
“我只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当,受害者并不是罪犯,但却像罪犯一样在大庭广众下接受质问,这样深入探寻当时的情形无疑是对她的二次伤害,而且报纸上还登载了她的真实姓名,实在有些欠考虑。”
伊薇特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好在没过多久,劳务市场就到了。
采购可以随意,但仆人不行。
此时的伦敦,就算工薪阶层家庭也绝大多数都雇佣仆人,否则生活质量可以说极差。这时候商品经济并不像伊薇特前世那么发达,也没有那么多便利的家务机器,厨房的炉灶燃烧着煤或者木柴,远比不上燃气灶按开关就能打火;水龙头里流出的只会是冷水,一般人冬天早上洗脸必须先敲碎脸盆上的冰层;甚至购买砂糖只会是一根根三四磅重的糖棒,需要自己用研钵碾碎;蜡烛也只能买到灯芯和成磅的石蜡,再由仆人或者主妇制作成型;更别说洗衣服这种专业技术活了,每种染料都有自己的个性,需要在漂洗时加入一些化学药品保持酸碱度,否则瞬间脱色,如果一件衣服上有不同颜色的花边和缎带,那就只能拆开洗了再缝上去。
如果这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伊薇特一天也没时间做别的了。所以仆人不光要找,还要找能干的,这大概也是温斯洛要她带一位向导的原因。
到了劳务市场附近,伊薇特刚走下马车,后方远远就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小心!快让开!”
她及时后退一步,只见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正冲她刚才的位置飞驰而来,车夫满头大汗,正死命拉着鞧辔试图控制发狂的奔马,但始终无济于事。
伊薇特叹了口气,当失控的马车从她面前经过时,她一把抓住马车货斗的护栏,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马匹的力量属于生物,她无法转换,但车厢的惯性可以。车启动时总是会比较慢,然后由于惯性的作用越来越省力,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车厢的惯性调转方向,这样装满货物的马车如果反方向滑落,对于两匹马儿也不是轻松的分量。
车夫在惊慌失措中愕然发现,两匹座驾突然减缓了速度,这并不是因为它们良心发现听从了主人的号令,而是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它们。在他视角看来,马儿们发出了愤怒的嘶声,全身肌肉鼓胀,显然铆足了劲奋力向前奔驰,然而任它们如何任性妄为,几只马蹄也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打滑,再也不能向前分毫。
他很快控制住了两匹不听话的畜生,向后望去,只看到一位穿着旧时代礼服的漂亮小少爷把手搭在护栏上。
车夫一看那从纯白蕾丝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就断定绝非他一人所为,小少爷旁边还站着一位看起来像是他仆人的黑衣人,想必主要是另一位先生的帮助了。
“感谢您,好心的少爷,您和您的仆人拯救了我的马车。”
伊薇特笑了笑:“没关系,下次请小心,尤其在人多的场合。”
只不过车夫在离开的时候偶然听到了旁边围观群众在议论纷纷。
“真看不出来,那样一位看起来如此纤瘦的男孩子竟然有这么大力量!”
“别说没成年的少年,就算孔武有力的壮汉也不见得能单手拉住失控的马车!”
这时的伊薇特早就压低了三角帽,迅速从人群中不起眼的角落赶紧溜走。而向导先生自始至终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伊薇特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于是欲盖弥彰地解释着:“我从小喜欢练习武技,对于腕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向导先生点了点头:“前面就是劳务市场,在这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但他们并不符合您的要求,我们进去,找到登记所的中介获取名册。”
伊薇特顺着他目光看去,劳务市场外有着一群落魄的人,绝望浮现在他们脸上,疲惫的双腿支撑着幽灵般的躯体,游荡在附近的道路,一旦看见有人向劳务市场的办公室走去,他们就会蜂拥过去询问,只为了为自己争取到份活干。
或许是伊薇特上流阶级的装束让人望而却步,这群以码头装卸工、建筑工等粗活为目标的人们并未围拢过来。
但劳务登记所内部也有些小小的混乱,当伊薇特与向导先生来到这里时,一位大约二十岁左右、脸上带着泪痕的女士正哀求负责登记的中介员工。
“先生,看在圣灵的份上,求您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吧!”
“这不符合规定,您知道的,林奇女士。”中介所工作人员保持了克制,但仍然有些不耐烦地强调,“您的上一位雇主并未给您出具介绍信,本公司是一家有着诚实信誉的中介所,我们不能把一位风评存疑的女仆介绍给新的雇主。”
伊薇特疑惑地小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位先生不肯登记她的名字。”
“每一位仆人离职时,主人都会为他们写一封介绍信,作为找到下位东家的依靠,否则新的主人如何知道他们是否有偷窃癖、是否勤劳呢?”向导先生慢慢解释,“她的衣着曾经体面,但袖口有一些磨损,想必之前服务的家庭十分富有,所以能为仆人支付更好的服装。这样的家庭很少苛待仆人,她没有得到介绍信,一定是被赶出来了,要么偷窃了财物,要么与男主人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我猜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事实证明,向导先生的猜测是对的,那位女士涨红了脸,似乎鼓起全身勇气,吞吞吐吐地说:“我租住的地方快要到期了……孩子……我的孩子不能睡在大街上……”
“当您在没经受住诱惑,做下背德行为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夏娃也曾因为一个苹果被赶出了乐园。”工作人员显然见多识广,最终还是告诫她,“您最好趁现在有体力和精神找一个纺织工厂,至于那个不幸的孩子……您可以去育婴堂碰碰运气。”
女仆可以吃住在主人家,而且工作较为轻松,纺织女工则只能一天十几个小时呆在工厂,但这是唯一可以容忍她道德污点的工作。
“育婴堂是什么?”伊薇特低声问。
“一个收容婴儿的福利机构,不过名额有限,很难申请下来。那位工作人员的建议是对的,这个城市单身母亲无法抚养一个孩子。”
“……如果这样下去她会怎样?”
“谁知道呢。”向导先生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每天都有无数诞生于某种错误的孩子被仍在街上,如同人们不想要的小猫小狗,这样至少母亲能体面地活下去。要么她就不得不从事一些更加堕落的工作,伦敦就像是米诺陶诺斯的迷宫,总是无时无刻吞噬着纯洁的少男少女。又或是从此消失在人们视线,直到尸体从泰晤士河上浮起来。”
“好的,我明白了。”伊薇特了然于心,向那位伤心欲绝的女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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