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清晨, 王定坤正从某个风月之地哼着小曲儿出来,宿醉未醒, 忽然一个麻袋兜头而下,接着一棍子, 他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来, 已经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柴房, 浑身被绑得严严实实。
“哪个龟孙子绑了老子, 快滚出来”他气急败坏地喊叫,“赶紧放了小爷, 小爷饶你不死”
周围的窗户都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的, 只有一点点日光漏进来,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芒, 他看到墙上挂满了各种刑具, 铁钩, 烙铁,铁鞭应有尽有, 像个隐秘的牢房。他冷不防地抖了抖,连声音都小了“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咱们有话好好说。我, 我表兄是靖远侯, 你若是要钱的话, 可以让我母亲去靖远侯府要。”
这时, 旁边的一个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三个人。
其中一个壮得像堵墙一样,手臂比他的大腿还粗,哈气如牛。王定坤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而在那堵人墙后面的,正是他口中的“表兄”。
青峰搬了张椅子放在王定坤面前,裴延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小子衣冠不整,脖颈边还有几个红印,昨夜不知又宿在哪个温柔乡里。
“表表表”王定坤开始结巴。他没见过裴延几次,但心里很怕这个表兄。因为裴延从来不笑、不说话,整个人杀气腾腾的。所以王夫人三天两头往靖远侯府跑,他却很少去。
青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王定坤面前“表公子请看看,可认得这字迹”
王定坤眯着眼睛,勉强看清信封上的笔迹,正是他父亲王振的。
“父亲写信给表兄”
青峰接着说道“舅老爷在信上说,要侯爷带表公子去西北,为国家尽忠,生死勿论。”
最后那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王定坤的胸口,他差点吐出一口血。战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无眼,生死另当别论,餐风饮露,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事。父亲常训斥他不懂事,但也没动真格的,这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把他塞给表兄。那他不是会死得很难看
“表兄”他苦着脸,拖长了声音叫到。他不愿意去。可是这几个字却没胆量在裴延的面前说出来。
裴延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大业如今的风气,骄奢攀比成风,王孙子弟大都是走马斗鸡之辈,别说让他们上战场,拿把刀都费劲。他睨着王定坤,开口道“你打算自己去,还是我绑你去”
王定坤第一次听到裴延开口说话,嗓音低沉,犹如磨进了沙子,却又如刀锋般凌厉,含着千钧之势。这就是大业最赫赫有名的将军侯,镇守大业边境数年,外族不敢进犯一步。原来光听他说话,便会心神俱颤。
“我”王定坤低下头,声若蚊呐,“能不能不去”
昆仑吼了一声,捏着王定坤的肩膀把他提了起来。
王定坤双脚离地,吓得大喊大叫。
裴延道“弘治五年,定国公亲率一万人,深入鞑靼,取下左谷蠡王首级。弘治七年,陈家堡战役,定国公单枪匹马护着皇上突围。弘治十年”
王定坤接到“弘治十年,一群鞑靼死士潜入京城,试图暗杀皇上,祖父识破他们的阴谋,将他们尽数斩杀在正阳门外。这些我从没忘记从小父亲就告诉我,祖父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只不过陷入九王夺嫡之乱,才丢官去爵。父亲因祖父的战功才得以保全性命,没被罚入奴籍。可那是祖父,不是我”
裴延看着他,问道“你甘愿背负着祖辈的荣耀,永远做个碌碌无名之辈”
王定坤沮丧地说“可我既不是读书的料,又手无缚鸡之力,我没办法像表兄一样,靠军功给家族争光。我怕死”
“那你就愿意做条狗,对人摇尾乞怜。像只蚂蚱,被人踩在脚底下。你侮辱了定国公府曾有的荣光。”
裴延的话一下刺痛了王定坤。他费劲心思讨那些纨绔子弟的欢心,和他们玩在一起,可他们却动辄打骂,根本没把他当人看。他只要想到自己原也是定国公府的公子,就愤愤不平。霍文进那些人不过是比他命好而已。
“我给你两日时间收拾,准备。”裴延起身,看了昆仑一眼,昆仑便松开了王定坤。
“初五那日卯正,在南城门外等我。逾时,军法处置。”
他说完,便带着昆仑和青峰走了。
出得门外,青峰问道“侯爷,我们几时放了表公子”
裴延抬头看了下天色“再等等。让人先去王家一趟。”他在青峰耳边交代了几句。王夫人知道王定坤失踪了,肯定方寸大乱。这个时候让她答应婚事,应该不难。
裴延跟宋远航说了这个法子,宋远航本是顺天府的推官,身为执法者,不能以身试法。但他沉默了很久之后,没有反对。他虽然知道裴延此举有骗婚之嫌,但他跟王家姑娘本是两情相悦,非要被王夫人母子拆散,实在不甘。
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有时也要用些非常之手段。
昆仑问裴延“侯爷的嗓子,治好了吗”以前很少听裴延在人前说话,知道他有喉疾。可这次在王定坤面前,似乎又说得很流畅。
裴延扬了扬嘴角,没有回答。
昆仑不解地摸了摸后脑,这到底算是治好还是没治好
以前裴延能说话的时候,也不愿开口,因为自卑。年少时曾吓哭的那个小女孩,总是会提醒他,他的声音有多吓人。当刘知源告诉他可以说话时,他尝试着发出几个音之后,沈潆就兴奋地告诉他“侯爷以后多跟妾身说话,妾身喜欢听您的声音。”
她的表情真诚,眼睛好像上元夜的走马灯一样,流光溢彩。
第一次有个人对烧伤之后的他说,喜欢他的声音。
其实他的声音与以前想必,没什么变化。刘知源说受伤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完全恢复,几乎不可能。但他多练习说话,对嗓子的恢复是有好处的。
为了让她能多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为了克服心里曾挥之不去的那块阴影,他要慢慢学会,用声音与人交流。
因为大业的军令,裴延虽然同意沈潆带上易姑姑等人,但两拨人必须分开走。沈潆也不能做女装扮相,还得隐瞒身份,变成裴延的跟帮。
对外只说把沈潆送到京郊的别院去休养。
裴延倒是跟魏令宜说了实情,魏令宜十分震惊,但转念一想,大同离前线还有些距离,算不得危险。何况两人正是如胶似漆,感情火热的时候,舍不得分开也是正常的。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跟裴昭新婚,裴昭要离开她去战场,她也是躲起来偷偷抹了几次眼泪。
那时的裴昭并没有什么靠近前线的府邸可以安置她。如果有,裴昭又不怕违抗军令,恐怕她也是要偷偷跟去的。
只不过此事得暂时瞒着婆母,等到瞒不住的时候再说。否则她肯定又要大闹一场。
府中的事情安排好,便只剩下收拾东西。青峰和昆仑对裴延要带上沈潆,都有微词。但青峰想到易姑姑所言,还有沈潆在侯府几次三番遇到的刁难,也能理解侯爷做出的决定。
他想破脑袋跟昆仑解释,虽然暂时把他压制住了,但昆仑实在气不过,在出发的前一日,跑到裴延的书房,想问个清楚。
裴延正在看书,看见昆仑有点意外,但料想是为了沈潆的事,就把书放下了。昆仑原本是战俘,裴延放了三次,擒了四次,才把他的心收服。昆仑为了跟着他,把自己的头发给割了,表示彻底抛弃了过去的身份,从此再难回到故乡。
战场上的事,不能凭感情解决。昆仑径自走到裴延的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粗生粗气地说道“侯爷,不能带女人。”
“我只把她放在大同。”裴延说道。
“那也不行”昆仑道,“会分心。”
昆仑眼见着侯爷为那个女人妥协太多,也退让太多,十分着急。他还听青峰说,侯爷之所以愿意在人前开口说话,都是因为她。这样下去,她就会成为侯爷最大的弱点,这对于主将来说都是大忌。如果对手知道,会设法捉了那个女人来威胁,还是留在后方安全。带着她走,怎么看都是不明智的举动。
昆仑着急,但没办法完整地表达出意思。裴延点头道“我知道。大业的军令,主将的责任,都不允许我这么做。”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嗓子,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给昆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水壶是青瓷的,上面有些冰裂纹。沈潆特意放在他的书房,说刘知源交代他要多饮水,才能恢复得快。
他已经习惯了每日看见她。她的关心和体贴,一点点地渗透进他的身体里,变成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东西。
“昆仑,我已经离不开她了。将她留在这里,我更无法专心作战。所以只能带她走。”
昆仑愣住,他从未见过,侯爷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尽管那声音沙哑,实在算不得悦耳。可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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