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小说:皇家美人 作者:泊烟
    西北发生地动,本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单是先帝的弘治年间就发生了四五起, 但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 整个大同城几乎半数的房屋坍塌,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谢云朗抵达大同时, 恰好发生地动。彼时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边,眼看着地动山摇, 土石从房屋上滚落, 顿时哀嚎遍野。他立刻赶到了大同府的府衙,看到整个府衙乱做一团。衙役们奔进奔出, 撞在一起,像群没头苍蝇一样。

    大业的惯例, 地方官员任职不得超过三年,连任不超过两次, 必定更换辖地。谢云朗记得现在的知府冯邑, 在任不过两年,对付这种事显然缺乏经验,否则此刻作为救援中心的府衙,不会乱成这样。他大步走进里面,也没个人来招呼他。

    公堂上一个又矮又黑,穿着知府官袍的男人正在乱转。

    “冯大人”谢云朗走过去。冯邑回头看他, 先是一愣, 随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谁允许你私闯府衙的”

    “我是谢云朗。此次调为西北军的参军, 途经大同府,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谢云朗把官凭递过去。

    冯邑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 堆上笑容。他早就收到消息,吏部侍郎谢云朗被调为靖远侯的参军,不日将抵达。他对谢云朗之名早就如雷贯耳,谢家可是大业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上有天子宠眷,下有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哪个官员不想着巴结。

    只不过冯邑混到四十几岁,仍然在地方上转,一直无缘得见谢云朗。

    他抱拳行礼“原来是谢大人,下官失敬。果然是年少有为,光彩照人啊。”

    谢云朗虽调为参军,职位比大同府知府低。但他身上扔挂着吏部侍郎的官位,又比冯邑高了几级。

    谢云朗平素听惯了这类阿谀奉承的话,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对于他来说,眼下要如何救助大同的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自然没工夫跟冯邑客套地寒暄。

    “大人,大人,不好了”几个衙役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脸狼狈。

    冯邑咳嗽了一声,努力镇定到“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来。”

    衙役不知谢云朗身份,自顾说到“集市上人太多,地动发生的时候,很多房屋都倒塌了,伤亡惨重。还有那家最大的食肆,很多人都被压在下面,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冯邑也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地看了谢云朗一眼。

    谢云朗闭了闭眼睛,吩咐道“冯大人这里可有画着城中坊巷的图越详细越好。”

    “自然是有的快去拿”冯邑扭头吩咐衙役,衙役忙不迭地跑去拿了。

    “我记得冯大人此前在江中一带任职,没有处理地动的经验。可否暂时将大同府的指挥权交给我,再将此刻身在城中的官员全都叫回来,听候差遣。”谢云朗一边卷着袖子,一边吩咐道。他说话的声音如朗云清风一般,口气却透着上位者的威势,不容置喙。

    冯邑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连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履历,谢侍郎都知道。他现在六神无主,巴不得有个人能来坐镇指挥,自然无不应好。

    没过多久,大同府上下十几个官员,全都在府衙的大堂里集合。他们有的休沐,被冯邑强行传回来,气还没喘匀。有的刚经历地动,惊魂未定。谢云朗皱眉看了这些人一眼,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那些官员知道眼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谢云朗,主管官吏考评的吏部侍郎,各个振作精神,谁也不敢怠慢。他们的仕途可都攥在人家手里呢,到时这位大笔一挥,就决定了他们是升是贬。而且这位谢大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上雷厉风行,做事可比他们的知府有章法多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

    等那些官员井然有序地各自领了一队衙役离去,谢云朗才对冯邑说道“劳大人跟我去市集上看看。”

    市集是此次地动损坏最严重的地方。因为当时正好是旬市,聚集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人,还有大宗的货物进行交易。此刻的市集,依旧人声鼎沸,来寻人的,来救人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建筑几乎都化成一片废墟,到处是躺着或者坐着的伤者,呻吟声此起彼伏。城中的医馆已经自发前来救治,但大夫跟伤者的比例仍然严重不足,很多人都没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

    “已经通知靖远侯了吗”谢云朗一边走,一边问道。

    冯邑又是一愣,心虚地回答“没,没有。”地动来得猝不及防,他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谢云朗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的不满。地动发生到现在已经不少时间了,这个大同府知府到底在干什么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一府之长的到此刻不是问责的时候,他尽量平和地说道“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还有不少人被压在废墟底下,需要更多人来帮忙清理。赶紧派人去向靖远侯求援,然后将附近乡镇的药材和大夫全部调来。”

    “下官这就去办。”冯邑汗颜。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嫩得就像刚步入官场的新人一样。

    市集上正在搭设临时的棚户,用来放置伤患,但数量远远不够。谢云朗也没闲着,主动帮着当地百姓从废墟上扛木头,用作棚户的支架。书墨看到了,连忙拉他“公子,您快坐在一边,让小的来”

    谢云朗轻轻推开他“你去里头照顾伤患,现在人手不足,谁都不能闲着。”

    书墨张了张嘴,自家公子就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干过重活可他们目之所及,皆是惨状,哀鸿遍野,现在的确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了。

    “相思啊相思你在哪儿”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谢云朗转头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拍着双腿喊叫,立刻走过去问道“老伯,你怎么了”

    乔叔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如芝兰玉树般出众,但现在也无心欣赏,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废墟,哽咽道“我孙女和远房的侄子下午到市集上来玩,至今未归。有人说看见他们到食肆里头去了。我担心他们凶多吉少啊”说完,眼角就溢出泪水来。

    “你别着急,官府的人正在全力寻找生还者。旁边有凳子,您先坐下吧。”谢云朗宽慰道。

    “我,我”乔叔心里火烧火燎的,怎能不着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侯爷把沈氏留在大同,沈氏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向侯爷交代何况相思也不见了。

    可着急也不是办法,他这身子骨,不能去帮忙,不拖累人家已经算好的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伤亡的人数一直在上升。那座倒塌的食肆底下挖出了不少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大石或者横梁砸死,但也有几个幸存者。随着时间流逝,下面的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活着的几率也越发渺茫了。

    乔叔就坐在附近的棚户里,一直没有回去。每挖出一个人,他就站起来看看,心中既怕看到沈潆和相思的尸体,但又存着希望。他发现那个来安慰他的年轻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一直在忙碌,原本整洁的衣裳上满是脏污,手在微微颤抖也没吭声。

    乔叔听旁边的人都喊他大人,才知道是个官。

    这年头,肯这样亲力亲为,不辞劳苦的官吏实在是少见了。

    “闪开,都闪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乔叔连忙朝棚户外面看去。只见一匹快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地往这边狂奔而来。骑马的人正是裴延,他的双目通红,不等马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健步跨进棚户,四处看了看。

    “侯爷”乔叔蹒跚地走过去,两日未吃东西,实在没什么力气。

    “人呢”裴延抓着他的手臂问道。

    “在那底下,还没有挖出来。”乔叔伸出手,颤抖地指向不远处。

    那是整个市集最大的一片废墟,坍塌的砖石木块堆得像个小山丘一样,不少人在搬上面的石块和巨木,都是房屋原本的建材,只是进度缓慢。

    裴延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两日了,人还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压下来,人会没事吗他摇了下头,摒弃脑海中不好的念头,直接走了过去,独自开始搬那些又重又大的石头。

    人群中有官吏认出了他,心中大惊,赶紧跑去禀报冯邑。冯邑累瘫了,正躲在棚户的后面。谢云朗这个上官没有歇着,他自然也不敢当面说累。可他到底是凡胎,实在扛不住了,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休息。

    冯邑躺在一辆装着稻草的板车上,双手捂着耳朵“什么事都等我睡一觉再说。”

    “不行啊大人”那官吏小声道,“靖远侯来了”

    冯邑一个挺身坐起来,扶正官帽“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从前线的军营到这里,少说也得花两日的光景。他人在何处”

    “在外面搬石头呢。听说底下埋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没挖出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邑赶紧从棚户后面走出来,看到裴延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是他的部下,有些则是城中的百姓。他们纷纷劝他不要蛮干,可他仿佛听不见一样,独自抱着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巨大石块下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谢云朗走到附近,说道“侯爷,你这样会弄伤自己。”

    裴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搬石块。他的双手已经被坚硬的石块磨出道道血痕,指甲里全是污泥。可他好像浑然不觉,眼神坚定地在寻找什么。

    谢云朗知道,裴延现在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浑身燃烧着一种强大的信念。那信念如同巨龙一般,仿佛要冲上云霄,有着毁天灭地的能量。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听到皇城的丧钟时,也是如此。那种濒临绝望的崩溃,巨浪般将自己吞没,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一旦支撑裴延的那个信念破碎,结果便会如同地崩山摧般惨烈。

    “侯爷”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但裴延谁都不理。他们纷纷猜测,这底下究竟埋了什么人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堂堂靖远侯失态至此。

    “别说了,快帮忙吧。”谢云朗对左右说了一声。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来的,可能因为家族和妻儿,才慢慢地接受了事实。此刻看到裴延,感同身受,想帮他一把。

    但愿他想救的人,还活着。

    裴延在离开军营之前,还是点了一批士兵,让昆仑和青峰领着,赶来大同增援。他们是步行,紧赶慢赶,还是比裴延晚了半日抵达。这几百人的队伍各个累得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提休息的事,立刻开始清理现场的废墟。

    有了他们的帮助,速度总算加快,压在土堆上的大石块基本都被搬开了。

    裴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沈潆活着,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减寿,甚至可以放弃这满身的荣耀,只求老天爷将沈潆还给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大概因为从没得到过什么,所以唯一握着的东西,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

    他的力气已经完全用尽,累得毫无知觉,手麻木地挖着土,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可他顾不得,停不下来,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挖着。

    乔叔等人从未见过裴延如此,有些被他吓到,心中不忍。已经过去两日半,生还的可能越来越小。但谁也不敢告诉裴延这件事。

    “这里好像有人,快来帮忙”谢云朗高声说道。

    裴延抬起头,迅速地奔过去,看到沙土里露出衣裳的一角。是翠绿色的锦袍,十分眼熟。

    他一把推开谢云朗,自己跪在旁边使劲地刨土,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露出来。他狂喜,用背强行顶起她上方的巨木,其它人七手八脚地把沈潆抬了出来。她下面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人,每个人都尚有微弱的呼吸。他们运气算好,这个地方刚好被两个交叠的横梁木顶住了,恰好留出空间,所以他们没有被巨石砸到,也有呼吸的余地。

    “沈潆,沈潆。”裴延不敢碰沈潆,怕她身上有骨头受伤,只用手轻拍她的脸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嘴巴,发出“啊呜”的几个闷声。

    谢云朗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裴延的那个妾室她怎么会在此处

    他皱了皱眉,地上的那个人仿佛动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她说了句“裴章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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