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万寿无疆·国公

    春日, 草长莺飞,山花欲燃。

    一尊白鹿镇纸压着纸张,边角缝隙盈满了小风。

    “为人君, 止于仁, 为人臣, 止于敬,为人子, 至于孝”

    “燕公子咳,燕公子”

    大儒手拿戒尺,轻轻打在伏案少年的背上。

    第一下,少年浑然不觉, 紧皱浓眉, 梦中犹在低叱, “你真笨,连书也背不好”

    大儒“”

    众少年同窗窃窃而笑。

    第二下,少年突生煞气, 猛地抓住肩上戒尺,拽得大儒差点没摔个底朝天。

    醒来的燕绝尘“先生,我知错了。”

    早课结束后,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往外走。

    活泼的同伴勾住了少年, 笑嘻嘻地说,“绝尘, 我的好兄弟,告诉哥哥,你梦里梦着了什么好宝贝。”

    燕绝尘“”

    其他人就起哄搭腔, “还能有什么好宝贝, 怕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燕哥哥正在教人功课呢,学不好要手心的哦。”

    “噢,可怜的小娘子,看上谁不好,非要中意咱们冷酷无情严肃古板的燕哥哥,不吃撒娇那一套,可不就挨了打”

    燕绝尘当即寻找盟友,“修哥”

    脸色苍白的贵族少年咳嗽了声,顺势救场,“好了,快别取笑燕弟了。”下一句就是,“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少年无语了一阵,才说,“修哥,我才十三岁。”

    还没到色那个程度。

    “是呀,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可不就是十三岁到十四岁么,你再长几岁,那就叫贪花好色啦。”

    同伴笑得猖狂肆意。

    “来来来,为了庆祝咱们燕哥哥呀,少男怀春,小鹿乱撞,总算不再是一个小古板了,今个儿咱们哥俩得好好痛快一番。”

    少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谑,面染薄怒,“张子安,你自己不务正业,别牵扯我”

    “唷,燕哥哥生气啦,那行,咱们去燕叔父那边好好说道说道。”张子安清脆嗳了一声,不怀好意,“修哥,你说咱们这广云国,究竟是哪家姑娘这么不走运,被咱们的未来小诸侯年纪轻轻就惦记了。”

    “”

    燕绝尘忍着头疼,更忍着将狗屎同伴一脚踹进茅坑的冲动。

    算了,都是同窗,不好做得太绝。

    “这附近有个野湖,趁着天朗气清,不如游览一番,开阔眼界。”

    张子安的眼睛倏忽亮了,将卖弄的折扇一把拍在掌心上,“可以啊你燕哥哥,藏着这么个好地方,一直掖着不说,也太不够义气了吧啧啧啧,看来还是这位梦中小娘子的力量大,往日我好说歹说,你一个眼神儿都不搭理我,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绝尘保持闭嘴。

    看来这课堂做梦的事是翻不了篇了。

    身为权势最盛的诸侯之子,他父亲乃是威仪端肃、声名赫赫的燕广王,坐拥千万户封地,而母亲则是远嫁的萧氏长公主,华美尊贵,仪态万千。

    这是当时最完美的政治联姻。

    燕广王得了富贵与美人,从第一等的泼天权势中退让,为人臣子,安守本分。

    然而萧氏皇族却昏庸腐败,中央权力机构越来越臃肿不堪,养出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更让内宦势大,把持朝政,想法设法从诸侯身上谋夺利益,这就不可避免,加剧了他父亲燕广王与母亲长公主的矛盾。

    夫妻之间冷若冰霜,对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教养甚严。

    他的父亲亲自督促他的功课,从文到武,一一学精。

    而母亲主持中馈,则将底下的众生百相呈现给他,如何辨忠奸,如何驭小人。

    而在女色之事上,母亲更是把控严密,他十岁起,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动了心思,趁他沐浴之际硬闯进来,欲要宽衣解带。

    当时这大丫鬟是许配给了管事儿子,自认姿色不俗,做公子美妾也使得,于是违背了主母的严厉训诫,想要勾引十岁的公子爷,玉成一番好事。

    但是公子爷聪颖早慧,不吃她这一套。

    他斥退之后,便禀明母亲,请求将人调离他身侧,隔日,母亲请了他来,让一众婆子,当着他的面,将女婢生生打死,震慑了众女。

    燕绝尘心里没有半分波动,漠然饮茶。

    燕广王和长公主的教育很成功,夫妻俩培养出了一个杀伐决断、城府深沉、甚至是不近女色的小公子。

    没有人能让他动容决心。

    因此少年公子很困惑,为什么十三岁的梦里,他会梦见一个小娘子

    那也许不是小娘子。

    对方的面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梳了个妇人的发髻,伏案写作时,那一截颈,细腻得像洗净了的藕,像擦净了的瓷,当日头偏过了海棠的花枝,冷冷的清风吹进来,她颈后的绒毛仿佛有了呼吸,招招摇摇,慵慵懒懒地摆着。

    他正是年少,又怎么会记挂一个小妇人

    还逼着出嫁的小妇人做功课

    何其可笑。

    燕绝尘揉了揉额,抛开荒唐的旖思,同少年知交一同郊游野湖。

    初春的芦苇刚刚抽芽,还没长成剑一般的锋利,从雪白过渡到微末的红粉。“噗通”一声,大片水花溅湿了临岸的芦苇,张子安这个不着调的,早就把自己扒个精光,一屁股钻进水里去了,还嚷嚷着水很清好多鱼。

    岸上的同伴当即用手掩面,骂道有辱斯文,一副耻与为伍的模样。

    结果没到一炷香,芦苇锥上挂满了少年们的衣物,快活的笑声驱散了草木的潮湿热气。

    “燕哥哥,别矜持了,快下来,不会捉鱼的男人是娶不到小娘子的。”

    张子安一个劲儿嚷嚷。

    “放心,我不会把你光着屁股的事告诉小嫂子的”

    燕绝尘“”

    严谨沉稳的小公子当场自闭,他在反省自己我怎么交了一群傻子朋友

    “咳咳咳,子安还真是的。”被称为修哥的青年摇了摇头,比起旁人的轻薄衣衫,他外头还系着一件披风,预防野外受寒。

    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燕弟,今日大儒所讲之事,你觉得如何呢”

    少年人无拘无束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因为这一刻,他们置身天下棋局。

    慕容修是大越国的诸侯公子,与他广云国一向交好。而当今萧族式微,第一等的公爵国便有六个,包括广云、大越、微知等。当旧王朝失去了最后一抹荣光,下一任的统治者,就在他们的父辈,或者后代中诞生。

    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慕容修这次来他广云国,身上背负的政治任务相当重他想要劝广云加入推翻萧族的队伍。

    燕广王的口风他试探过了,不容乐观,毕竟长公主现在活得好好的。

    而燕家不反,他们就永远不敢放开手干。

    无奈之下,慕容修只得走小公子的路线,俩人年纪相仿,志气相投,倒也成了年少知己。眼看着回国的时间日渐逼近,慕容修表面不显,内心却是燃了一簇簇的火。

    燕绝尘毫不迟疑,“我听父亲差遣。”

    “噢。”

    尽管一早知道这个答案,慕容修还是止不住失望,勉强笑了笑。

    “抱歉,修哥。”

    慕容修摇头,“没事,虽然你我各为其主,但仍然是兄弟,我来广云这一次,最幸运的便是认识了你跟子安,令我受益匪浅。”

    是么

    你真把我们当兄弟么

    三年后的燕绝尘站在灵棺边,看着母亲的遗体,妆面被化得很漂亮,依然是那个仪态万千的长公主。他生长在礼崩乐坏的烽火王朝,这个背景下的男孩子普遍早熟,所以他没有自欺欺人说母亲只是睡着了,以后还会醒来。

    他冷静且清醒地意识到,母亲是服毒了,死了,再也醒不过来。

    因为一纸君令。

    君令上说他们父子俩有反叛之心,让长公主务必鸩杀一人,以示对本族的忠诚。

    母亲难以选择,于是牺牲自己。

    他更得知,这纸君令的背后,是大越国在推波助澜,而这个计划,更是由他的兄弟慕容修献上。

    张子安是微知国的诸侯王子,母亲同样是一位萧族公主,并同时接到了皇族密令。

    跟他母亲选择不一样,这公主娘娘坚定地杀了她丈夫,张子安正好经过,目睹了这一幕,当场崩溃,疯疯癫癫逃出了都城,不知所踪。

    除了君令,慕容家还有后手,买通太监,蛊惑君心,让诸侯之子进京侍奉天子,以震慑诸侯王。

    此举动将天子与诸侯的昔日情谊全消耗干净了。

    萧族越是想把权力收拢在手里,就死得越快。

    而这个计划,很不巧,同样是他的义兄慕容修提出来的。

    燕广王痛失公主之妻,感念她情谊深厚,更不能让独子进京冒险,想方设法弄出李代桃僵之计,数日不休,找一个身形、容貌与他相似的男孩子。

    然而燕绝尘拒绝了。

    别人看来凄惨无比的质子生涯,他却不那么想,深入虎穴,才能知晓权力的脉络扎得有多深,最后把这些腐烂的根同泥一起拽出来,达到一击必杀。

    两年之后,他在旧朝王宫外摔碎了一坛美酒。

    “轰”

    漫天火光冲天而起。

    琉璃破碎,锦缎成灰。

    他想,他娘在黄泉路上不孤单了,有那么多人陪着她呢。

    从十六岁入京,到十八岁出京,仅用两年时间,燕绝尘一手了结了萧家王朝,人们称他是少年枭雄。

    很快,万民想,少年枭雄要成少年帝王了。

    但是令他们错愕的是,燕绝尘并没有君临天下,他反而扶持了慕容家,让曾经的义兄慕容修上位。

    而慕容家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愉悦。

    他们的国都,叫做云京,是广云的云,是云翳的云。

    他们的国号,为庆,大字尚在广字之下,这意味着他们大越国永远也不能超越广云国。

    燕绝尘要大越国记住,正因为他们广云国的庇佑,大越国才得以苟延残喘。

    他们慕容家,永生永世,都要活在他燕绝尘的阴影之下

    世上少了一个燕帝,却多了一个燕国公。

    他是开国传说,超群绝伦,势倾朝野。

    新帝登基的那一天,诸国朝拜,唯有一国,名曰红汤,将使者杀了,人头装到匣子里,送来观礼。

    新帝脸色铁青,决定忍气吞声。

    而燕国公却轻描淡写,“礼部怎么办事的这祭天的牲畜,不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头羊吗”

    盛行巫祝的红汤国被国公爷夷为平地,天下为之胆寒。

    祭天大典和郊天大赦在一个月后重新举行。

    旌旗猎猎,山河皆艳。

    燕国公立于百官之前,紫袍绶带,仪态威严。

    满朝文武皆跪伏,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独他不跪。

    我若为臣,天下无人敢称君。

    燕国公从这段年少记忆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沉的梦。

    梦里皆是沉重猩红的光影。

    烽烟、金戈、阴谋、血腥、父子、母子、妥协、牺牲、兄弟、君臣、决裂、征服以及一个年少荒唐、瑰丽的梦。

    燕国公轻轻捻起妻子的一缕湿发,含笑道,“卿卿,你可知,为夫在梦里的梦里梦见你了,还凶了你呢。”

    妻子将脸埋在芙蓉被里,背脊雪白,烙着深深浅浅的吻痕。

    她撒娇嘟囔着,“什么人呀梦里还凶我,你个坏古董。”

    “嗯为夫是坏古董,那你这个跟坏古董恩爱缠绵的,又是什么呢”

    对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了,滑入他怀中,“夫君嗯,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熟睡过去。

    燕国公失笑,低下额,吻了吻她眉梢,低沉而温柔唤了声。

    世间万物,唯有你是

    “卿卿。”

    “我的小万岁。”

    我的小万岁,你的野心勃勃,是那么的令我愉悦。

    只是,为君之路,从来不是繁花相送,你可做好了准备

    而北狄凶险,故,你此去深入腹地,窃取机要,切勿掉以轻心,我会在朝中为你周旋,在合适的时机挥师北上,助你一臂之力。至于我们年轻的小帝王,他正需要一位毫无母族根基的新皇后,比如说,出身草原的游牧女郎

    我料想卿卿聪慧,应如我想。

    若是事情不尽人意,为夫即便逝去,尚有余翼护你一世周全。

    若是事情如你我所想,那么

    我在繁京,在盛世,在你的王土,候你归来。

    执臣之礼,恭迎我千秋万代的,极爱重的,小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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