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公主自怀胎后就迁居蒹葭洲的蒹葭山庄,养胎直至产诞,满月酒也办在此处。
眼下正是芦花招展的时节,江风过处,白绒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涌。偶有白身乌顶的鹭鸟自丛中惊起,声若漱玉,羽翅扫过芦顶,抖落与芦花同色的羽毛。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马车辘辘行,顾蘅扒在窗口,恨不得下去捉两只鸟,好晚上烤来吃,拉顾慈来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惊,“呀,手怎的这么冰,全是汗!”
顾慈缩回手,扯下衣袖盖好,勉强牵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约是天热,捂出来的。”
目光越过车窗,瞧眼山庄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庄里,她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他今日压根就不会来啊……
心里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慈扭头,顾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姐姐在。”边说边引她去看窗外风景,指着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顾慈被逗笑,甜蜜蜜地托腮旁听,末了还配合地鼓掌欢呼,心底霾云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马车停在山庄门前,二人递上帖子,本该和其他宾客一样到前厅入座,却被丫鬟领去了公主居卧。
寿阳公主刚出月子,姐妹俩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刚满月的儿子,帷幔上映出其乐融融的剪影。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姐妹俩一道屈膝见礼,帷幔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帐子掀开道小缝,一双素手托着孩子,递到奶娘手中,低声吩咐几句,奶娘便引着一众丫鬟退下,只剩公主的贴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盏白玉香炉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寿阳公主还是没让她们起身。
顾蘅身形略略摇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些膝盖。
顾慈更好不到哪去,却还是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在织金牡丹纹的绒毯上碎开花。
果然,寿阳公主向来护短,知道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会轻易允许她过来?少不了一顿敲打。
但这都是她应该受的,她认。况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会施加的惩罚,眼下这点毛毛雨当真算不了什么。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寿阳公主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摆手叫免礼,人依旧躺在帐子后,不愿搭理。
气氛渐凝。
顾慈心里七上八下,得了姐姐鼓励的眼神,呼吸稍放轻松,捏紧食盒,上前两步。
“臣女听闻公主殿下近来食欲不佳,特做了份小点,望公主喜欢。”
她边说边揭开盒盖,露出内里锦绣。
糕点的清香渐渐盖过熏香,帐子里传出被子簌簌翻动的声音,像是在痛苦挣扎,许久终于有了人声,“桂花糕?这时节,哪来的桂花?你莫不是拿了去岁不新鲜的东西过来诓我吧?”
虽是轻慢责怪的语气,顾慈听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这里头并非桂花,而是栀子花。臣女特特拿白醋泡过,闻着像桂花,吃起来却没桂花涩口,正好也能帮公主殿下开胃。”
顾慈说完就不再吭声,只低头将食盒往前递。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暗暗较劲,顾蘅在旁一径捏手,比顾慈还紧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里人就败下阵来。
“你就是这般玲珑心思,要么不言不语,怎么推都不动;要么动起来,比谁都会拿捏七寸讨人欢心,叫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别的事情上去,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顾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自己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她却偏偏与狼为伍,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多谢公主提点,慈儿定牢记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责罚,慈儿绝无怨言!”
“得了!我若真罚了你,还不知有些人要怎么闹我呢?我才刚生完孩子,耳根子还想多清净两天。”寿阳公主似娇似嗔,探出一只手,温柔笑道,“过来吧,傻慈儿。”
顾慈“诶”了声,羞臊上前。
顾蘅拍着小胸脯长出口气,亦颠颠上前,“寿阳姐姐快尝尝,告诉我味道如何。我昨儿就想吃来着,慈儿说什么也不让,可坏了。”
琥珀才刚打起帐幔,寿阳公主就忍不住各点了下两人娇俏的鼻尖。一双丹凤眼略略吊着梢儿,大气又不失娇媚。
她一直把顾家姐妹俩当自己亲妹,哪怕顾慈做出这等有辱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气,还是更加担心顾慈的身子。方才为了撑气场,不能表现出半分爱怜和惦念,可把她憋坏了。
“你啊,我阿弟到底哪里不好,这么不招你待见,竟都以死相逼了?”寿阳公主轻轻戳了下顾慈额角,又心疼地帮她揉。
“你们都不知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花匠日子可不好过,头发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门都得戴帽子遮羞。”
顾慈不解其意,她便继续解释:“我那阿弟什么性子?气狠了就必需寻个当口发泄出来,这不就提剑去了东宫那片海棠林。现在气是撒干净了,人又反起悔,连夜把皇城里头所有花匠都抓来,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谁也不准走。”
“啊?”顾慈愕然,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轻笑出声。
东宫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听说过。
戚北落并不喜事弄花草,偏生在东宫种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开,外人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脚,都能窥见那抹浮动的烂漫。
满帝京都在传,那片花海是为她而种,只因她喜欢海棠。可戚北落从没承认过,顾慈也从未相信过。
寿阳公主捂着帕子笑完,握住顾慈的手,“他人现就在前院议事,要晚些时候才有空暇。到时,我帮你安排。”又捏她小脸假意威胁,“今儿山庄里可来了不少贵女,各个花枝招展。阿弟东宫里头至今还连个侍妾都没有,现成的唐僧肉,你可仔细些。你不要,多的是人惦记!”
顾慈垂首绞绕裙绦,双颊生晕。顾蘅捧腹打趣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慈儿来之前,还一直害怕太子会拿剑劈她。这下可好,他把气出在树身上,慈儿不用再闹闺怨了。”
“谁闹闺怨了,你别瞎说。”
“你瞧瞧你瞧瞧,脸都红了,不是闹闺怨是什么?”
“我没有!”
……
姐妹俩围着寿阳公主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驸马爷常驻北境,一年到头和也公主见不了几面。公主刚诞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一个闹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顾家两位姑娘,能让公主由衷而笑。
三人闹得正欢,奶娘抱着璎玑郡主过来。
小璎玑今年刚满四岁,是寿阳公主的长女,生得粉雕玉琢。适才歇午晌时,她叫噩梦魇住,醒来便哭着喊着要找娘亲。可小家伙进门瞧见顾慈,便立马不要娘亲,只牛皮糖似的黏在顾慈身上,非要拉顾慈出去玩躲猫猫。
顾慈歉然看向寿阳公主。
她和顾蘅长得一样,顾蘅和璎玑差这么多岁,还是能一见面就掐,只有她招孩子喜欢,也不知是为什么。这样瞧着,倒像是她在小郡主面前抢了公主的宠,怕公主不高兴。
可寿阳公主不仅没有不高兴,还乐开了花。她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从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个午觉,当下便挥手帮顾慈答应了。
顾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这难道也是公主对她的敲打?
山庄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大日头照下来,花木好似都抹了层油蜡。
璎玑睡饱后,精神头十足,竟主动要求扮鬼,顶着冲天鬏满园跑。
顾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纳荫,另外几个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寻好地方。怕璎玑会出事,她们都不敢离太远。
璎玑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就更辨不出东南西北。丫鬟们出声引逗,等她真转过身来时,又赶紧闭嘴。璎玑要么抱到树,要么摸上石头,惹得大家咯咯笑。她听见了也不恼,跟着一块笑。
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顾慈纳罕,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
当中的男子面颜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流动着薄金,更衬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
尤是那双眼,幽深如寒潭。便是这般浓烈的阳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戚北落,当朝太子,善战的北戎人闻之色变,大邺百姓一面惧他凶名,一面又心悦诚服地奉他为战神。
四面安静下来,璎玑还蒙着眼睛,不明情况。丫鬟们噤若寒蝉,她便不知该去哪,听见南面有脚步声,便抻着胳膊摸去。
丫鬟们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过去,生怕冲撞那煞星,招来杀身之祸。
顾慈心如鹿撞,越发往枝叶深处缩藏去。
并非不想见,而是方才她玩闹出一身汗,仪容不佳,不宜相见。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干净齐整,总不能给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她是个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从不关心旁人看她的眼光,只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乐。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在意戚北落对她的看法了。
没人阻拦,璎玑就这么一路摸索过去,可面前不远处有一节台阶,下头零星散落着碎石,摔下去定会见血。
璎玑和丫鬟们都看不见,只有顾慈这角度能看见。她大惊失色,当下也不顾上仪容不仪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已先她一步冲过去,稳稳扶住璎玑。
璎玑吓一跳,以为是哪个笨丫鬟自己送上门,怕他溜走,忙拽住他的手摸起来,却只摸到一层厚茧。她实在猜不出来,气鼓鼓地扯下黑布,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唤道:“舅舅!”
戚北落眼中山雨欲来,四下寻找失职的丫鬟。听见这声,他眉宇舒展开,漾起笑意,摸了摸她的头,抱起她高高举过头顶,兜兜转了一圈。
璎玑两眼弯成月牙,笑音如铃,飘出十里远。
顾慈躲在廊柱后头,惊讶不已。
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见戚北落露出过这种轻快愉悦的笑。传闻中嗜血冷漠的修罗,竟也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若是外人瞧见,眼珠子估计都要瞪掉。
她正出神,那厢璎玑已平安落地,拽着戚北落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顾慈疯狂挥手,“舅母!舅母!快过来!我抓到舅舅啦!”
顾慈醒神望去,戚北落亦抬眸看来。
四目不期然相遇,两颗心不约而同皆撞跳了下,荡起满园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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