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北落和奚鹤卿均是习武之人, 身形比常人要魁伟轩昂些。
相较之下,窗纸上投落的这身影则清瘦许多, 绝不可能是他二人。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每一下都仿佛落在顾慈心头,好似钝刀割肉。
顾慈屏住呼吸, 下意识抓紧裙绦, 目光四下梭巡, 停在对角窗户。
方才过来的时候, 她悄悄留意过四周。
这屋子临湖而建, 四周假山花树环绕,人迹罕至。从这窗户下去,刚好就是太液池,顺利的话, 她能平安游到花宴处求救。
可她水性并非有多好, 若是不顺利的话, 没准半道上就会把这辈子也给交代进去了。
此时敲门声突然停下, 四面重新回归最初的平静,蝉鸣一阵紧似一阵, 叫得人心头跟着拧起。
砰
伴随簌簌抖落的尘屑, 屋门被踹得震天响,压门的木闩抖了抖,渐渐滑脱。
顾慈的心也猛地一颤,再来不及多想, 扭头跑向窗户。窗台高过她腰身许多,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吃力地爬上去。同时,门也被那人踹开。
大片光斓泼辣辣倾泻进来,勾勒出一个黢黑的身形。
他面庞瘦削,颧骨裹在皮肉下,分外显眼。深陷的眼眶微微透着青黑色,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在室内扫视了遍,最后定定望住顾慈,嘴角一扯,整张皮包骨的脸登时狰狞起来,宛如深山中昼伏夜出的山魃。
“慈儿,别来无恙”
顾慈双眼一下瞪到最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谢子鸣竟然是谢子鸣
因盗画的事,他一直被戚北落关在东宫小黑屋里出不去。如今承恩侯府早就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兼之这对父子平日又作恶多端,就连陛下对此也睁一眼闭一眼。
谢侯爷上门求了好久,戚北落都一直没松口,谢子鸣就只能在小黑屋里苦苦熬日子。竟然偏生在这紧要关头,叫他逃出来了
顾慈想也不想,忙伸手推窗户,不想这窗户竟已被人钉死,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撞去,自己的肩膀疼得不行,窗户却纹丝不动。
“莫要白费力气了,她们将你算计到这,岂会给你留半点退路”谢子鸣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脏兮兮的衣袖,“不如你跟了我,我助你逃出去,如何”
说着,他便往前迈进一小步。
顾慈忙从发髻上摘下根玉簪,攥在手里,指向他,“你、你你不许过来”
为给自己撑足气场,她刻意伸直脖子,紧紧绷着声线尽量大声说话,好掩盖自己话语中细微的颤抖,也好叫外头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听见。
奈何她声音生来就软糯甜腻,即便这般遮掩,依旧比帝京城中最好的歌姬还诱人。
尤其是现在,她瑟缩在角落,面色惨白似皑皑冰雪,眼尾翘起一抹薄粉,纤长浓睫沾染水汽,细细颤抖,分明害怕得紧,却还强撑着硬是不肯掉一滴泪。
无需刻意伪装,天生就是最能撩拨男人心弦的可怜模样。
谢子鸣这些年混迹秦楼楚馆,阅女无数,此刻依旧忍不住心神荡漾,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朝她大步靠近。
顾慈闭紧双目惊叫,毫无章法地挥舞玉簪,却被他轻轻松松攫住手腕,一把拉去。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腕骨都捏碎。她咬牙忍住,张嘴一口咬住他手腕。
“啊”
谢子鸣叫得歇斯底里,这段时日,他在小黑屋里吃不好睡不香,体力也远不及从前,稍稍松开点手,便叫顾慈钻空子溜走。
“救命啊救命啊”
顾慈向着大门拼命跑,沿路叮叮咣咣撞翻许多瓷瓶玉器。第三声“救命”才刚到舌尖,后颈猛地一疼,她便昏昏然倒了下去。
方才那一番打斗,谢子鸣也累得够呛,脚尖勾来一张凳子,霍然坐下,喘息擦汗。目光毫不避讳地在顾慈袅娜的身段上游走,渐渐变了味道,喉中更是干燥得紧。
谢子鸣咽了下喉咙,正准备伸手,屋外忽然远处传来女子尖利的声音。他心里打了个突,手指在窗户纸上捅开个小洞,眯眼往外瞧,竟是岐乐回来了
他低声暗骂一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抱起顾慈绕开他们,偷偷溜出去。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岐乐便领着个蒙面男子,转进屋子。
“本郡主可告诉你,手脚麻利些,否则到时候叫人抓个正着,别说是本郡主,就算是贵妃娘娘出面,也保不了你。”
“是是是,请郡主放心,小的一定把姑娘伺候舒服咯,绝不会让您们失望。”
男人哈腰跟在后头,嘿嘿淫笑,苍蝇似的搓着两手,刚进门就眯起眼,在屋里来回巡视。一眼就瞧见了满地狼藉中昏迷不醒的叶蓁蓁。
定睛细看了会儿,他皱起眉头,不满地咋舌,“我说这位郡主,做人得厚道啊。不是说给我准备了个绝色美人吗怎的就这点姿色您们这些贵人口中的绝色,也忒不值钱了吧。难为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辛辛苦苦混进宫来,真真亏大发了”
岐乐压根没工夫搭理他,圆着眼睛,绕着屋子四下团团转了圈,“嘿,人呢”回身,恶狠狠瞪向自己婢女。
婢女浑身一抖,连连摇头摆手道“不关奴婢的事啊,郡主。奴婢刚刚的确是按照您的吩咐,将顾二姑娘扶进屋子,临走前还从外头把门给锁上了。”
岐乐气急败坏,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她人呢哪去了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郡主养条狗,都比你机灵,会办事”
婢女叫她打得两耳嗡嗡,半边脸登时肿胀成猪头,下唇咬出半圈月牙白印,敢怒不敢言。
男人等得不耐烦,托臂抖脚,“喂,我说,你们要吵架能不能待会儿再吵,爷爷我还在这等着呢。美人到底还在不在,赶紧给个准信儿”
“闭嘴”岐乐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一激,当下更是再没好脸,一把扯下男人蒙面用的黑布。
一张长满麻子的癞头脸跃入她眼帘,她本能地歪下嘴角,捻着黑布一角,嫌弃地丢还给他。
“她们原说寻了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过来,我还当是夸张。现在瞧见你啊,啧啧啧,我算明白了,跟她们的话比起来,你的脸要夸张得多。”
男人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再听到这番羞辱,坑洼不平的脸上像进了染缸,青一阵白一阵。
他原是城外庄子里的一位佃农,平日本就懒怠耕种,家里一穷二白。这几年又遭遇了虫灾,地里收成一年不及一年,穷得叮当响,加之相貌又不佳,而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
昨儿有人上门说要给他送个漂亮媳妇,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现在屁颠屁颠赶过来了,不仅媳妇的面没见着,还叫一个黄毛丫头给平白数落了一通。
他爆脾气蹬蹬蹬窜上头顶,抓住岐乐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拽。
“你是郡主,怎么也得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说话算话吧今儿这绝色美人没吃到,爷爷我认栽,换你来陪爷爷解闷,也是一样的。”
岐乐脑袋瓜轰鸣,花朵般娇嫩的脸蛋瞬间枯萎颓败成灰白色,仿佛才被夜来风雨折损过一般。
男人的糙手大剌剌地探入,她尖叫着蹬腿抻胳膊,不仅没挣扎出去,还被男人越抱越紧。嘶拉衣襟被撕扯开,一对雪白滚圆的桃儿呼之欲出。
“嘿嘿,小美人,你这身肉皮可真滑溜。虽说这脸庞子生得差了些,但算上你,还有地上那个半睡不醒的,加一块也凑合算半个绝色美人了。”
“乖乖的,爷爷我不嫌弃你,马上就让你舒舒坦坦的。”
破皮的嘴带着呛鼻的臭气贴来,岐乐立时激灵出一身毛栗子,抬手要往他脸上扇。忽有一阵异香飘入鼻腔,她立马软了身子,双眼迷离,脸上泛起诡异的酡红。
最后一点意识牵扯着她转向婢女求助,“救我”
婢女因方才那一巴掌,已然对她怀恨在心,漠然在旁边立了会儿,冷冷开口道“奴婢失职,让顾二姑娘脱逃。眼下人应当还没逃远,奴婢这就去寻,还请郡主放心。”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关上门,上了锁。
这里本是岐乐为设计构陷顾慈,打发了数十人,精心挑拣出来的宝地,平时甚少有人来。人在里头,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外头人听见。
眼下,却成了她的地狱。
岐乐眼睁睁望着门缝里的一线光束越缩越窄,使出最后的力气张嘴呼救。出口的声音,连她自己听了都害臊得慌。
药力渐渐发散出去,蔓延至全身。
她一向爱美,最连近身服侍的丫鬟,各个长相都出挑。
可现在,她闭上眼睛之前,见到的最后画面,却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压在自己身上,欢快地驰骋。
东宫,枫昀轩。
午后暖风习习,碧纱窗清风送爽,半卷竹帘随风轻轻摇晃,嘚嘚叩着窗框。金芒涌入,被筛成一缕缕粗细不一的纹路,在案牍上浮动。
戚北落正执笔批阅各部送来的牍书公文,眉头紧锁,黑眸云遮雾绕,视线半浮在空中,仿佛在认真研读,又仿佛只是透过这密密麻麻的字,看见了其他什么东西。
紫狼毫笔在他手里缓缓转动,大半晌都不见真正落下。
奚鹤卿侧倚门框,乜斜眼,抱臂而观,许久,嗤笑一声,“你既这么放心不下,何不过去一趟,左右太液池离这儿也不远。”
戚北落长睫一颤,似回过神来,眉尖一瞬舒展,旋即又几不可见地蹙起,“孤方才只是在想黄河涨汛一事,并未想其他。今日公文这么多,孤哪里有时间去太液池闲逛”
为让自己的话显得真实可信,话音未落,他便伏首埋案,专注于案卷。
却不料整洁的纸张上,不知何时已滴落颗硕大的墨点,渗透肌理,垫在下头的几张纸也跟着一道遭殃。
他心烦气躁,揉了纸张,随手一丢。
奚鹤卿忍不住笑出声。
今日公文多哪日公文不多前几日公文最多的时候,他还不是照样跑去顾家,教一个十岁孩童舞剑
奚鹤卿摁了摁眼角笑出的泪花,“你不去,那我可去了。”
走出几步,他半侧过头,余光往后瞥,“听说皇后娘娘今日不仅请了各府姑娘,还请了几个未婚配的小侯爷和世子,本是要给你作伴的,现在你不去,他们可就要称大王了。”
戚北落换好一张新纸,笔锋才刚准备落下,闻言,手腕一抖。好好的字,第一笔就这么写废了。
他抿唇看着,一言不发。
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澄纸的纹理,蜿蜒氤氲,仿佛美人飞扬的发梢,根根分明,缠绕住他的心。
昨日从顾家回来后,他心底便升起了悔意。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人物,都没人真正见过,自己何必这般较真入夜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去想,她此刻会是何模样,可是被他气哭了
那他可遭大孽了。
是以夜深时,他偷偷翻墙,摸去了定国公府,去瞧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小姑娘没哭,好端端地坐在灯下看书,安安静静的模样,自是一副清清亮亮的画,光是瞧着,就叫人打心底生暖。
他一时心旷神怡,便在高墙上多坐了会儿。
月影渐高,虫鸣几许。
她看了大半晚的书,他也在高墙上,看了大半晚的她。想着要是能就这么看一辈子,他也知足了。
南窗里的那片灯火熄灭,他也该回去,可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如何也挪不动。白日里顾飞卿稚嫩的问话犹在耳畔,夜深人静时便更加清晰,如一声强有力的拷问,直击他肺腑。
小姑娘的转变太过突然,他高兴之余,又有些患得患失。
嫁给自己,当真是她心甘情愿的么早上面对顾飞卿时,他答得干脆,此刻却有些不确定了。
倘若今后,她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譬如柳眠风,她会不会后悔作出今日的决定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跳下高墙,踩着泠泠月色,在院子里漫步。
小姑娘布置的庭院,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雅出尘,花木葱茏,小桥流水,似这凡尘俗梦中的世外桃源,同他那冷冰冰、灰蒙蒙的东宫全然不一样。
或许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平淡恬静,与世无争。这点,谢子鸣给不了,自己也给不了,也许那柳眠风,能给得了
如此辗转,便是一夜,待他回去时,衣袍已沾满夜露。
清风还在叩窗,声线悠长绵延。
奚鹤卿见戚北落不说话,知他又在胡思乱想,闷闷沉出一口长气,恨铁不成钢。
揉了揉拳头,正要过去敲打一番,长廊尽头有一阵杂沓脚步声朝着奔来。
王德善怀抱浮尘,满头大汗,脚底生风。
顾蘅跟在后头,双眼红肿如核桃,抽抽嗒嗒直打哭嗝。
“殿下太子殿下”
长嚎打破此间静寂,风声骤然疏狂,压在臂下的纸页簌簌飞卷。
戚北落收拢思绪,望着来人,仿佛早有感应一般,手微微一颤,紫狼毫笔从指尖滑落,咯哒,在纸上狠狠划下一道深痕。
顾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疾行的马车上,双手双脚皆被绳子捆缚,嘴里也塞了布条。
窗帘翻卷,田野的风光在车窗框里迅速倒退。
马车竟然已经出城,而驾车的人,正是谢子鸣
车身摇晃得厉害,顾慈脑海一阵晕眩,倚靠着车壁,大口喘息,好让自己从慌乱中勉强拽回点理智。
以谢子鸣现在的处境,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帝京城门,是根本不可能的。
瞧他把车赶得这般匆忙,毫无章法,后头定有追兵,且已经将他逼迫得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在这乡间小道上绕行。
既如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谢子鸣的马慢下来,拖延时间。
顾慈深吸口气,使劲全身力气,往车壁上撞。
谢子鸣听见动静,侧身掀开帘子,往车厢里瞥,讥笑道“慈儿,你乖一些,翻过这座山,就再没人能打搅咱们了。”
说完,他放下帘子,回身继续驾车。
哪知顾慈突然从车厢里头滚了出来,拿肩膀推拱他,要把他从辕座上推下去。
谢子鸣手里攥着缰绳,只能腾出一只手和她较量。
因着这几日在小黑屋里待太久,他身体委实欠佳,一时不察,差点让她得逞。
咬了咬牙,谢子鸣松了缰绳,任由马自己跑去,他则扛起顾慈,重新钻回车厢。
因这一番挣扎,顾慈嘴里的布条松落,束在腕上的绳子也被她挣开。她只吐出嘴里的东西,手还假装被捆着。
“谢子鸣,你可知你今日如此做,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到时关押你的,可就不是东宫的黑屋子,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不单单是你,还有你的祖父、父母、兄弟,都会受牵连。定国公府不会轻饶你,东宫更不会。”
“你可想清楚了”
谢子鸣睨着她,深陷的眼窝里湛开一缕奇异的光,伸手捏住顾慈的下颌,用力抬向自己。
“我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慈儿,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几日已经落得怎样的下场,若再不逃走,那才是生不如死祖父父母兄弟呵,我作何要管他们我落难的时候,他们可曾管过我”
顾慈眉心轻折,“你怎知他们没管过若非他们苦苦哀求,你的日子只会更糟。”
“放屁”谢子鸣面颊涨红,气如山涌,原先还会假惺惺地装一把君子,粉饰自己,眼下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他们真要尽心竭力,我早就出去了根本就是一家子自私小人,牺牲我去依附东宫”
他双目猩红,眼底血丝密如蛛网。
顾慈静静看着,不置可否。
想起前世,承恩侯府落末,老侯爷为给自己这唯一的嫡孙谋个好出路,四处求告,可最后还是养出了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她越发为老侯爷不值。
谢子鸣玩味地瞧着她,“不过你倒真提醒了我一件事。被关押的那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去后要怎么报复戚北落,才能在他心头狠狠扎下一刀,好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苦痛。”
“现在,我终于想到了。”
谢子鸣揉捻着顾慈如初生婴孩般娇嫩的下巴,笑意越发阴冷,心头却烧起一团火,很快便滚烫过全身。
“慈儿,你说,若是戚北落知道,你被我碰过了,会是什么模样”谢子鸣边说,另一手慢慢拽住顾慈的裙绦,“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顾慈脑袋瓜“嗡”了一声,在他靠近之时,飞快拔出头上那只海棠步摇,狠狠刺入他肩胛,深达寸许。
“啊”
谢子鸣猛地一疼,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双目喷火,直勾勾瞪来,面容几近扭曲。
顾慈正忙着解脚上的绳索。眼看她就快成功,谢子鸣当下也顾不上疼痛,红着眼睛,山一般直接向她压去。奈何他力气实在不如从前,一时竟也不能将她如何。
“放开我”顾慈使出浑身力气,同他扭打在一块。
时间一长,男女的力量悬殊就越发明显。谢子鸣将她逼到车角,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顾慈还在挣扎,双手却被他别到后背与车壁之间,动弹不得。
绝望如潮,奔涌至心田,很快就将她的心神完全淹没。
可也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马车突然猛烈一晃,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朝旁边歪晃过去。
车帘被震起半片,顾慈抬眸。
马车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排锦衣卫,飞鱼服被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一下点亮她灰败的眸子。
可马儿还在跑,像是受大了惊吓,大幅度急转弯,从北向直接改向东行。顾慈死死抱住车厢上的座椅,方才没被甩出去。
而谢子鸣则没这么好运,没有及时抓住借力物,直接被从车窗里甩了出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几只耕牛听见了,嚼着草慢慢抬头,一蹄子蹬开这压在草上的不速之客,不满地甩甩尾巴,“哞”了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草。
顾慈一口气才刚松下,余光往外瞥了眼,气又顿时吊了起来。
马车的前方,是一片湖
马儿还未从惊吓中恢复,不知眼前状况,仍旧喷着鼻响,加速往前狂奔。
若照这速度下去,不出半炷香,马车就将直接冲入湖底,即便马儿到时发现不对劲,也再刹不住脚
风穿过车窗,些些带上初秋的寒意,如刀子般顺着骨头缝,钻入心坎。
顾慈眼尾沁出星星残泪,咬了下唇。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没看着家人都和和美美过上好日子,还没和戚北落一块将两只小猫养大,怎么能就这么死在这
她扶着座椅,缓缓向车外挪去。
狂风吹乱她长发,几绺抿到她嘴边,迷乱她的眼。她仍旧不愿放弃,双目炯炯,透过纷乱的发丝,直直盯着辕座上摇摇欲坠的缰绳,慢慢伸出手,一点点,一寸寸,努力靠近。
指尖即将触摸到的瞬间,车轱辘忽然叫道上的石头绊了下。车身一歪,那缰绳便从她指尖擦过,顺着倾斜的车板上滑落,她再也触碰不到。
她的心也随之跌入谷底。
也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玄色,迅速抓住那滑落的缰绳,飞一般,直接跃上马背。
马鸣撕裂长空,顾慈一怔,错愕地仰面望去。
斜阳掸下大片的光斓中,绯红橙金滚滚翻涌。
惊马高高扬起前蹄,草屑飞溅,脖颈四肢上的健肉块块分明。
戚北落稳稳坐在马背上,玄色衣袍猎猎招展,仿佛也流淌着金光,别具一种恣意张扬的力量。
马儿还欲踢跳挣扎,试图将他从后背甩脱下来。
戚北落双腿夹紧马腹,身影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双手紧紧攥住缰绳,用力一拉。马儿顺势扬起脖子,再次仰天长鸣,蹬跳两下,慢慢地,停下动作。
四周重归寂静,顾慈凝望于他,发了一回怔,眼里慢慢笼聚出一层光。
面前伸来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幽潭般深邃的眼眸里有火,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有种能把人心融化的烫。
“没事了,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怕。”戚北落嗓音如空山簌玉,温柔中略略带着点颤。
顾慈哽咽着,拼命点点头,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任由他将自己从车上拉起,托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温暖隔着细薄衣料层层涌入,沿血脉涓涓奔向心田,顾慈惊慌了一整日的心,此刻才终于安定下来。
方才被谢子鸣欺负成那样的时候,顾慈都咬紧牙关,硬是没掉一颗金豆子。
眼下被他抱在怀中,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她却再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淌下,才才干净又冒出新的,根本擦不干净。
“谁准许你抱我的你不是说不来花宴,不再见我了么现在又来做什么”
这本不是顾慈想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张口,这些话就自作主张地从嘴里蹦出来。
若不是他今日非要吃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醋,自己哪会遇到这些若不是他没看紧谢子鸣
她越想越委屈,手捏成拳头,边哭边捶他胸口,还不解气,双手扒在他肩头,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戚北落闷哼一声,却一点也不感觉疼,宝贝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感,渐渐清晰,落到实处。
先前的患得患失,也因这真切又甜蜜的痛而烟消云散。
何必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而今小姑娘就在他眼前,他想疼她、护她,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管旁人作甚只要她每日都能由衷而笑,他也就能由衷而笑。
“我错了,你若还生气,我还有一个肩膀,可以给你咬。”
戚北落低头,侧脸贴上她额头,迟疑片刻,轻轻蹭了蹭,最后慢慢收紧臂弯,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顾慈还在生气,想推开他。
忽有滚热的湿意钻入她发丛,滑过她脖颈肌肤,无声无息地没入衣襟,襟口旋即润湿一片。
渐渐,他双肩轻颤起来,臂弯越来越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中。
自己失踪这么久,他一定也吓坏了吧
上次见他哭,还是前世,在自己灵位前。而这辈子,却还是第一次。
他这么倔强高傲的人,在战场上受伤,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每次却都因为她而泣不成声。
顾慈的心缓慢而清晰地缩紧了下,双手环抱住他腰身,轻轻拍抚他后背。
“好了,我没生你的气,真的。”
沉吟片刻,顾慈从戚北落怀里钻出来,摸出一沓泛黄的信,递过去,“喏,我同柳眠风互通过的书信,能找到的都全在这了,你拿去瞧吧,我和他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戚北落一怔,勾了下嘴角,接过信,看也没看就全撕了,随手一扬。
纸片雪花般纷纷扬扬,顾慈惊讶,“你当真不看看么”
她正仰面,眼前突然一花,额间便落下了一抹温热的吻,堵住她所有未及出口的话语。
“不必看,我信你。头先是我不对,不该疑神疑鬼,叫人钻了空子,害你遇险。”
戚北落边说边举起右手,抻直四指,指天朗声道,“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会因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怀疑你。只要有我戚北落在,就不会让顾慈再遭遇今日这样的险境。”
他眼里仿佛天生带着蛊术,顾慈看久了,就好像要被吸进去,忙忽闪着眼睛,错开目光,眸子酿着春露,脸上慢慢泛起绯云,直比此刻天上的晚霞还绚烂。
烫人的目光还在打量她,顾慈脸颊烧得,伸手推他脸,亦娇亦嗔道“谁、谁谁准许你亲的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戚北落挑了下精致的剑眉,余光漫不经心地朝两侧瞥去。
两队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立刻调转马头,背对他们。
“哪有人看嗯”戚北落捏了捏她俏挺的鼻尖,似笑非笑地问。
顾慈被噎得无话可说,恨恨捶他肩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要脸的人捶完,她还是嘟着嘴,乖乖靠上他胸膛,笑的丝缕从唇角荡漾至眉梢。
戚北落牢牢圈她入怀,修长工细的手指环在她颈侧,揉捏她双肩,又顺着她后颈,穿过她乌发,帮她打理乱发。
力道不轻不重,像这盛夏傍晚的风,不冷不热正适宜。
顾慈起初身子还微有些僵硬,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眯起眼,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像只被顺毛的奶猫,幸福地蹭着他肩膀。
凤箫拖着五花大绑的谢子鸣,丢到马前,“启禀太子殿下,犯人鞋子鸣已带到,听候殿下发落。”
谢子鸣摔断了双腿,又被牛蹄子踩得皮青脸肿,趴在地上呜呜求饶。知戚北落不会睬他,伸出唯一能动的手指,丧家犬一般,像顾慈摇尾乞怜。
“慈儿我错了求你放过我这回,好不好我保、保证日后都绕着你走,再不去烦你了,慈儿”
顾慈眼皮不抬。
知道戚北落会帮她讨回公道,她便干脆躲起懒。能说的,她刚才都已经说了,这辈子,无论谢子鸣是残是死,她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谢子鸣咬牙,硬着头皮转向戚北落。
戚北落充耳不闻,继续帮怀中小姑娘打理头发,眉眼温柔,手上动作更是清缓,细细帮她把最后一绺发丝绕到耳后,他才抬头,睨向谢子鸣,双眸森寒如数九寒天的暴雪。
谢子鸣心肝都颤了一下,滚了滚喉结,不安地调开目光。
左右木已成舟,他索性破罐破摔,扯着嗓子大吼“戚北落,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怎么说也是正统的承恩侯世子,有陛下赐封的宝册在手,你若敢随意动我,小心你的太子之位”
“承恩侯”
戚北落剑眉散漫地一轩,打马行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谢子鸣本能地瑟缩了下去。
“你可知,承恩侯承的,是谁的恩”戚北落寒声道。
谢子鸣心头趔趄,咬咬牙,不说话。
戚北落轻蔑哂笑,嘴角几乎没怎么扬起,“不说还是不知道”
谢子鸣还是一声不吭。
四下悄寂,戚北落笑意更浓,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暗藏千军万马,“那孤便告诉你,承恩侯,承的是天家的恩。而孤,就代表天家。孤要收了你的命,你又能如何”
伴随一声马啸,铁蹄“哒”地踩在谢子鸣伸出的手指上,他顿时惨叫连连。
怀中小姑娘眉心轻折,似被吵到。戚北落使个眼色,凤箫随地抓了抔土,塞进谢子鸣嘴里,他便咳得再叫不出。
“帮你逃出东宫,又逃出皇宫,甚至逃出帝京城的人,是谁”
谢子鸣抽搐了下,双目骇然,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戚北落凤眼微眯,缓慢而冷戾地吐出三个字“戚临川。”
谢子鸣再次抽搐,眼珠仿佛要从眶里瞪出。
戚临川是宣和帝第五子,系沈婉兮所出,乃如今的潞王。因先天不足,一直在泸州皇家别庄里养病。
隔这么远还能把手伸过来,还真是难为他了。
戚北落不屑地勾了下唇,看了眼凤箫,声线阴鸷,“将人带回去,关进诏狱,就这么死在这实在太便宜他,总得让他开开眼。”
说完,他又低头帮怀里睡着的小姑娘挪了挪身子,捏了捏她泛粉的脸颊。
小姑娘皱着漂亮的五官,不耐烦地拍开他,偏头继续睡。他笑了笑,森寒的眼眸顷刻间流光溢彩。
“她睡着了,你们动静小些,别吵醒她。”
说完便打马向前去。
撕心裂肺的长嚎惊起林中阵阵寒鸦,顾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仰面瞧他。
夕阳染镀他深秀眉眼,分明棱角中有种别样的温润美好,照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
周围宁静,风声轻俏。
顾慈惘惘瞧着,恍惚感觉今天一整日的惊慌都是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寻常老夫妻,不过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黄昏,沐浴夕光,携手归家。
她糯糯道“我饿了”
戚北落轻笑,揉揉她脑袋,将她又拥深些,“想吃什么,一会儿我让厨子给你单做。傻瓜,睡吧,我送你回家,家里人都等着你呢。到了家,就什么都有了。”
“嗯。”顾慈抱住他的窄腰,安心地进入甜甜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全员红包鸭,大家千万不要给我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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