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新三年,冷宫一角。
时值腊月,天阴沉沉的。殿外寒风刺骨,院子里早已枯萎的树梢上压满了沉甸甸的雪花。也不知那树枝为何如此顽强,今日下了一整天的雪竟然还没压断。
殿内,榻上正坐着一个盛装的丽人,旁边站着一个嬷嬷。
从面容上看,两个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但若仔细瞧瞧,就能看出,绝不会超过三十岁。常年的冷宫生活,在她们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让她们看起来比旁人大了十来岁。
这两人一个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正妃,出身于平安侯府的嫡长女杨槿琪,一个是她的贴身丫鬟紫砚。
自从皇上登基的那一日,平安侯就因谋乱造反被诛九族,皇上因顾着这么多年的情谊,力排众议,没有杀了杨槿琪,只把她打入了冷宫。为此,世人皆称皇上有情有义。而皇上是否真的有情有义,也就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此时,看着外面将黑的天色,杨槿琪的脸上露出来久违的笑意。
紫砚见状,微微有些心酸。
多久了,她没见过姑娘的脸上露出来如此开心的笑容。
他们家姑娘,原本应是这皇城里面最尊贵的女人,此时却落魄到如此的地步。
吸了吸鼻子,紫砚道:“姑娘,您是不是想去看看外面的雪?您一整日没出门了,今日刚刚下雪,外面不算冷,奴婢扶着您去看一会儿吧。”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她们家姑娘就不再让她们叫“王妃”亦或者“娘娘”了,而是一律改为出嫁前的称呼。
正巧,此时树枝上落了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小鸟,压得树枝乱颤,雪花哗哗的往下落。那鸟儿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使劲儿蹬了一下细长的小腿,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而那乱颤的树枝也终于恢复了宁静。定睛一看,竟然露出来一朵红梅。
杨槿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今日了吧。
“不必了,有些景色,远远看着就好,不必亲自参与。”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怪异,紫砚脸上露出来不解的神色。
小姐今日难得穿上了盛装,梳洗打扮了一番,这是被关入冷宫的三年从未有过的。
既然不出去,那这般又是为何?
“今日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杨槿琪自是看到了紫砚眼里的神色,但她没有解释,而是问起来其他的事情。
听了这话,紫砚抿了抿唇,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二……二姑娘生的三……三皇子今日洗三,宫里都在为这事儿准备着。”
杨槿琪笑意更深:“二妹妹生的啊……这洗三可真隆重!”
这“隆重”一词却不知是何意了。杨槿琪分明没去过外面,又怎知是否隆重?
紫砚却未多注意这个词,而是说起了别的:“姑娘,当初若不是二姑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槿琪打断了。
“这种话休要再提。”
若说一开始,她还把所有的错处都归在自己庶妹头上。
恨她出卖了整个家族,恨她给皇上提供了爹爹那些所谓的“谋反”的证据。
到后来,她也渐渐明白过来了。凭着她的庶妹,哪里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分明是皇上授意的。
即便是没有她的庶妹,也会有其他人把“证据”呈给皇上。
总归,皇上是铁了心要灭了他们侯府。
“是。”紫砚握了握拳应道。
渐渐地,天色黑了。
冷宫向来是不受待见的地方,各种用具少得可怜。
三日前领来的炭火,即便是省着用,也已经在晌午烧尽了。
往常这个时候,杨槿琪定要是躺在床上的,裹着厚厚的被子。
只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依旧坐在榻上。
“姑娘,天冷,您都坐了一整日了,还是去床上躺着吧,免得感染了风寒。”紫砚劝慰着。
“不必了,今日是个好日子,有大喜事,我想坐在窗边听一听。”正说着话,突然,杨槿琪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快听,来了!”
紫砚凝了凝神,仔细感受着外面的动静。待听到外面若有似无的声音,着实有些怪异,怎么今日的洗三动静那么大?她们偏居皇宫的一隅,竟然也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皇上可真是喜欢二姑娘啊。一想到这一点,紫砚就觉得胸中有一股郁气。
“你听,这声音多好听啊。”杨槿琪愉悦地说。她仿佛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那声音绵长而又有激情。
紫砚的心中更加不解了。明明自家姑娘非常恨二姑娘,怎么还会为她生子之事开心呢?难不成……还有其他的事情?正欲问出口,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个衣衫凌乱的内侍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离得近了,紫砚看清楚了,那人显然就是成新帝身边一个非常得力的内侍,吴内侍。
此时他的手中拿了一个白色的瓷瓶。
紫砚见到这位内侍,原本非常开心,她以为皇上终于想起来她们家姑娘了,她以为今日姑娘盛装打扮就是为了见皇上。然而,当看到这位内侍手中的东西时,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这样的情形,在宫中待久了,一看便知。
想到这里,紫砚连忙紧张地侧头看向了坐在榻上的姑娘。
只见自家姑娘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反倒是带着一丝从容。
“谢谦煦呢?”杨槿琪语气平淡地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自从成新帝登基,就再也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了。
然而,这会儿却没人在意杨槿琪口中的不敬,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如此。即便是对面站着成新帝本人,依然是如此称呼。
吴内侍满脸哀戚,哽咽地道:“皇上已经被那叛军头领林绍璟杀了。”
期待成真,隐忍了三年的大仇终于得报,杨槿琪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死了,真好!那个人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前面!
杨槿琪再也克制不住了,发自内心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这个清冷而又宽阔的宫殿内,带着一些回声,显得极为凄惨渗人。
“娘娘,皇上死前命奴才来送送您。”想到皇上死前的吩咐,吴内侍连忙催促道。叛军已经占领了皇宫,说不定一会儿就要过来了。皇上待他不薄,他怎么也要完成皇上最后的遗愿。这位虽然被关在冷宫中,可在皇上的心中,终究跟其他人不同……
只希望这位能好好上路,不要难为他,否则——
听了这话,杨槿琪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拢了回来。瞬间,整张脸上只剩下平静而又萧索的神色。
低头看了一眼吴内侍手中的瓷瓶,又抬起来那双漂亮的凤眼,凌厉地看向了拿瓷瓶的人:“忘了这里的规矩么?谁允许你叫娘娘的?叫我杨姑娘。”
看着这双带着寒意的眼睛,吴内侍心里一紧,连忙改口:“杨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杨槿琪看也未看吴内侍,伸手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他手中的瓷瓶,一口饮尽。
她的父亲、母亲,阖府上下的亲人们全都已经死了,而今日,她的仇人也死了。她在这世间,也没什么念想了。与其被人灌下去毒药,倒不如自己潇洒了断。
很快,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凌乱。吴内侍似乎匆匆离去,紧接着,是紫砚慌张而又哀戚的叫喊声。
再然后,杨槿琪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在那光亮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未出嫁,还是一个高高在上、京城中皇子世家争相求娶的京中贵女。
只是,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转瞬即逝。
因着一件事情,她不得不嫁给了当时毫不起眼的宫女所生之子七皇子谢谦煦。受他蛊惑,为了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携家族势力,助他登上了皇位。
然而,在他登上皇位的那一日,却是他们平安侯府灭亡之时。
父亲的不屈,母亲的沉默,嫂嫂歇斯底里的埋怨,三岁的小侄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无一不刻在了她的心上。跟这些相比,她被关进了冷宫竟像是世人所说的“格外开恩”。
何其可笑?
功高震主,外戚专权。
这八个字,是他们平安侯府的催命符。然而,冷酷的年轻帝王却在抄家的时候忘记了之前到底是谁让他在先帝面前有了脸面,又是谁扶持着他登上了帝位。
卸磨杀驴。
这四个字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想着想着,杨槿琪似乎听到紫砚在叫她的声音,四周空气似乎也变得灼热,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杨槿琪想,婚后前几年,她携家族势力帮着谢谦煦斗倒了政敌,整日想着何时才能成为人上人,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后几年,她在凄清的冷宫中度过,日日想着如何杀了谢谦煦,为她的家族报仇。
她累了,也该好好休息了……
如若还有来生,她定不会再嫁给这个男人,也不会再与人勾心斗角。她只求一生平安顺遂,爹娘喜乐安康,日子不再那么辛苦。
林绍璟来到冷宫之时,看到的便是这火光冲天的模样,冷硬的眉毛微微蹙起,不悦地问:“人呢,可救出来了?”
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太晚了,里面那位早已在半个时辰前被人灌了药……”
“救火……”林绍璟最后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宫殿说道,“好好安葬。”
今日他能如此顺利的成事,多亏了三个月前的一封信。
如若不然,今日虽能胜利,但也定然会是一场硬仗,死伤无数。刚刚他才得知,那封信究竟是谁递给他的。
而这女子,似乎也是他的一个旧识,曾有过一些牵绊。时隔多年,他依稀记得的也只是一张愤怒的而又张扬漂亮的脸。
如若是早一点知道是谁,或许就能及时救下她了。只是如今,人死如灯灭,前尘旧事,也随波飘散了。
“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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