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府无人打理的院子里藤蔓疯长,爬上了一片红墙, 羞怯地探头进窗子里来, 若是别人不知道,还会以为这是荒废了很久的废宅子。
楚锐从来不在意这些, 有人打理怎样,无人打理怎样,最后都不过是一捧尘土罢了,此时他却透着窗子遥望月色, 凝望院子里杂乱的草丛。
早就被屏退下的下人已经歇息, 整个成府安静地只剩下院子里传来的虫鸣声。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喝酒吗”楚锐对着来人道。
“难得你有这样的雅致,怎能不陪”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带着笑意的温润的声音调侃一句, 来者已经在他对面一撩袍子坐定。
面前摆着楚锐早就准备好的一坛清酒。
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在万籁俱寂之中有些突兀, 很快, 两人面前摆放着的玉杯子里就斟满了清酒, 倒映着月色, 额外清朗。
还未等楚锐端起酒杯,孟缜之就已经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往后一靠, 一双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的眸子半阖地看着他。
楚锐垂下眼, 手指捻起酒杯, 克制地微微抿了一口。
放下酒杯, 他有些不适应地抿了抿唇。
孟缜之看着他的动作,嗤笑了一声,“此酒此景,二皇子殿下不想说些什么吗”
楚锐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没有孟弟的雅致。”
“啧啧啧,”孟缜之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自娱自乐念了几句无聊的江湖人喝酒时作的打油诗。
楚锐听得新奇,也没有打断他的自我沉浸。
过了一会,孟缜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浸淫政务久了灵感就会权谋诡计锈住,作出来的诗还不如江湖蛮子,看来这官还是做不成,以后还是做个逍遥自在的游客来得好。”
楚锐此刻也放松了不少,一双眼睛懒懒地看着他,嘲讽道,“这话听着少了些底气,看来孟弟回京城是个错误的决定,什么都没有得到,反倒多了些牵绊,不太值得。”
孟缜之嘴角噙着笑,垂眼把自己面前的空杯子斟满,“这世间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有失必有得,我倒是觉得这一趟来的值了。”
楚锐挑了挑眉,“你这意思是,你以后还要走”
“走,当然走,”孟缜之毫不犹豫笑道,“天高任鸟飞,这京城再繁华,局限在这一片天地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多长长见识。”
楚锐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看了他半晌,难得真情实感地感慨,“有的时候真羡慕你,若我不身处此位,大概也会与你一样。”
孟缜之甩了甩头。
他斜靠在一旁,手指闲适地在桌面上有规律的敲击,“你与我向来不同,我可没那么多耐心读死书。”
楚锐沉吟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他说的话。
孟缜之笑了一下,“但是怎么说呢,某方面,我们的喜好又惊人的一致,比如”
比如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表面上是留了个悬念,实际上两人心知肚明。
楚锐丝毫没有被激怒,反而平静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会讨厌他包括我。”
孟缜之惊讶了片刻,过了一会,哑然失笑,“难得见到你如此坦白看来二皇子殿下确实情有独钟。”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孟缜之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杯子里的酒,过了一会才道,“你知道吧,他不是先帝的孩子,所以,若是二皇子殿下真的有意,就果决一点,说不定会有好结果。”
楚锐眼睛都不眨一下,“自然不用你说。”
“”
孟缜之沉默一下,自嘲地笑了笑,“你真的变了不少。”
“那你呢”楚锐不客气地反问。
“我”孟缜之垂眼看着自己杯子里的酒。
想了一会,他突然觉得有些寡味,把酒杯放回桌子上,望向远处的月亮。
“我是浮萍,没有根,一个一生注定漂泊不定的旅人,即便行路中曾有月亮照亮,又怎么敢奢望月亮为自己所有”
只是这酒有些过于苦涩,才会觉得喉咙发痒,胸口发烫。
楚锐看着他这幅自欺欺人的模样,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就此终结。
孟缜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像是想把心中的郁气全都靠这种办法消解,他眯了眯眼睛,“殿下,大明城该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楚锐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只听到他深沉锐利的声音,“失去的东西,我会去亲手取回来。”
“小福子,最近朝上有什么风声吗”
被点到名字得到小福子心中下意识地一惊,他看着垂着头看折子的楚倾,越发觉得他正在变成一个不动喜怒的帝王。
小福子赶紧应道,“这个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方面。”
楚倾随手把折子丢在案上,靠在龙椅上揉着太阳穴,马上就有人上来给他捏肩膀。
他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小福子眼观鼻鼻观心,想了一会才谨慎地道,“陛下说的莫非是关于礼部尚书吴大人的传闻”
楚倾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礼部尚书吴世轩原先是先帝一手提拔的礼部侍郎,也算是元老人物,原来的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却官升三品,直接成了楚倾的心腹。
朝中早有人对他不满,甚至有传闻他在先帝还在的时候就与新帝有勾结,不过都是些小心眼的人的风言风语,没有落到实处。
如今局势越来越紧张,朝中人人自危,都想着如何自保,哪还有心思去诟病别人,这流言倒是停了些日子,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又传了起来。
小福子迟疑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轻言细语道,“陛下,最近有人传吴大人身处礼部侍郎之位的时候曾以权谋私,向陛下您器重的考生泄题。”
“哦”楚倾勾了勾嘴角。
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看不出丝毫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愉悦,“他们倒是猜对了一半。”
小福子完全摸不透楚倾现在的心情和想法,哪里还敢说话,一时间噤若寒蝉。
楚倾的视线落在面前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上,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最近倒是有不少小老鼠很不安生。”
他的手指在案上敲击了几下,“知道是谁放出来的风声吗”
“这”小福子摇了摇头,“还不知。”
“啧,真麻烦,”楚倾单手撑头,笑道,“既然如此,便把那些嚼舌根的人全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
“万万不可,”小福子皱眉,急忙道,“陛下,这样会人心大乱的呀”
楚倾随意地摇了摇手,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也没准备真的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他沉吟了片刻,稳声道,“派人去查,三天之内,查出是谁放出来的风声,不论是谁,格杀勿论。”
小福子垂眼,“是,陛下。”
里面正商议着事情,外面就有来人,带来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丫鬟,“陛下,陛下,您快去皇太后那里看看吧,皇太后闹着要见您。”
这是前皇后,现皇太后的贴身丫鬟,此时都顾不上仗前失仪,头发凌乱,钗子歪歪扭扭地插在脑后。
小福子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来了,之前回回来,楚倾也从未去看过皇太后。
只是今天不知怎么有了兴致,或许是改折子太无聊了,居然起身,笑着拂袖,“走,去朕母后那儿看看。”
丫鬟没有注意到皇帝漫不经心的神情,还以为新帝回心转意了,一时间大喜过望,连磕了个三个脑袋,起身跟在楚倾的身后。
乾宁宫自从皇太后搬进来之后就从未有过安宁的一日,有传闻说皇太后思念先帝成疾,得了失心疯,整日在宫中撒泼,靠近一些就能听见吵闹的声音。
楚倾刚一踏进殿内,就闻到了重重的檀香味。
头发凌乱的貌美妇人穿着奢华,手上把玩着一个昙花精馏花瓶,随手一丢,咔嚓一声,价值千金的花瓶就碎成了一块一块。
她双眼无神,抬眼看到楚倾,开口,声音极度沙哑,“皇帝今天怎么有心情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
楚倾抬手,屏退下人。
小福子担心皇太后发疯伤到他,犹豫道,“这”
楚倾摇了摇头,“朕的母后怎么会伤害朕呢,你们都下去吧,朕有些话想与皇太后说。”
等到所有人都下去,皇太后才看着楚倾嗤笑一声,深深啐出一口,“道貌岸然。”
当初她就是相信了楚倾这幅模样,以为他是她养的一条温顺的狗,谁知道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被自己的母后如此谩骂,楚倾面色不变,笑道,“母后别来无恙,今日可好。”
皇太后冷笑几声,一双美目中全是讥讽和嫉恨,“好,哀家好得很,哀家还没有活到你这个狗东西死,哀家怎么敢不好。”
楚倾垂眸,一双眼中似笑非笑,“母后慎言。”
皇太后提起桌上的一个装补品的药碗就砸在他身上,“滚,狗东西,心中就惦念着那个狐狸精,连自己是谁生的都忘了。”
她怒极而笑,“怎么你的狐狸精跟别人跑了要不怎么还有闲心来我这里。”
被戳到痛处,楚倾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怒气,勾了勾嘴角,“不劳母后费心,既然母后没事,儿臣就告退了,母后就好好在这乾宁宫养病。”
他就像多看一眼都嫌恶一般,转身拂袖而去。
皇太后在他身后怒骂,“狗皇帝,心思龌龊,你惦念自己的皇弟惦念了八年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楚倾听着身后极度恶毒和歇斯底里的骂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他早就万劫不复了,这条道他只能走到黑,走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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