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到高三上期的期末考试时,徐晚星正式进入了全班前十。
春鸣他们也并没有与她渐行渐远, 总会在周末出现。没有高考的压力, 他们比同龄人轻松不少, 但仅限于脑力。趁着周末总会来清花巷找徐晚星,一人带点零食,蹲坐在二楼的空地上, 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
春鸣学的是护理,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男护士。他亮出胳膊上的针眼给大家看, “和搭档对着练习打针,这我搭档给扎的。我怀疑他六百度近视, 没戴眼镜就为针对我。”
于胖子拍拍他的肩, “忍着点,反正我是想不到比这更适合你的专业了, 一个字,娘到爆。”
春鸣慢条斯理拂下他的手,“学好数学再来和我说话。”
于胖子学的是烹饪,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大厨。
徐晚星说“很好, 看来你的体重还有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于胖子眉飞色舞, “今后办席面,记得都请我来啊”
“那是,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刘学的是计算机,虽然至今连ntro和sert键都叫不利索, 仍然满怀希望地觉得自己是明日的it工程师。
于胖子“论这种乐观精神, 我还是服气的。”
然后话题总会扯到乔野身上。
“你和学霸哥最近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大家都在努力学习啊。”徐晚星装傻。
“定好高考考哪儿了没别说咱们没提醒你,未雨绸缪啊。”
“就是,不然将来没去到一个地方,小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扑上去,学霸哥能不能把持得住,这可就不知道了。”
二楼的棚户外,他们说着,笑着,闹着。徐晚星仰头看天,觉得真好,谁也没有离去。他们还在一起。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前十八年,徐晚星对这句话的体会并没有多深刻。日子虽清贫,但大体是幸福的。小挫折常有,但大道是平坦的。
直到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五十三天时,她才终于明白天不遂人愿的意思。
春节之后,大半年来,徐义生似乎没有那么拼命了。过去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上夜市做生意,如今也知道劳逸结合了。
偶尔会给自己放假,不摆摊
“我去你张姨那坐会儿。”
“咦,你不是不打牌的吗”
“我就喝杯茶,看看人家打,不行”
徐晚星恍然大悟,斜眼看他,“看麻将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徐义生总是抬手假意要揍她,但也只是吓唬人而已,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随即就匆匆扭头离去。
三月风暖,又是清花巷的春天。
徐晚星做完一套模拟卷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老徐下午就去了兴旺茶馆,这会儿都还未归家。
“中年男女都这么火热的吗饭都不吃,光谈恋爱就饱了”
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揉眼,打算出门走走。正巧中性笔芯告罄,干脆骑车去文具店买盒新的。
文具店离夜市并不远,她兴冲冲想着,顺道去抓个现行,批评教育一下老徐同志,恋爱要谈,但肚子也得管饱。
从前都是老徐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啧,今天风水轮流转了。
哪知道到了茶馆,却没见到徐义生的人影。
“李叔,我爸呢”她拿了盒笔芯在手里,四处搜寻都没找到人,又走到了柜台前,问老伙计。
“你爸”李叔有些奇怪,“他没来过啊。”
徐晚星也是一愣,“没来过他下午没在茶馆吗”
“没有啊。”
“那张姨呢”
“你张姨今天有事,也没守铺子。”
“那您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说是朋友生病,去医院了。”
徐晚星愣了片刻,难道老徐陪张姨去医院看朋友了可以她对这二位的了解,他们不是那样高调的人啊,平日里有人开玩笑,都会避嫌,怎么会同行出入这种场合
夜里,徐义生回家了。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等他,听见开门声,扭头,“爸”
徐义生愣了愣,“这都几点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时间晚了啊这都几点了,你还知道回家。”徐晚星起身,“吃过饭了没电饭煲里有排骨汤,还热着呢。”
“吃过了,你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
徐晚星去厕所洗漱,出来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一直在茶馆待到这会儿啊”
“是啊。生意好嘛,你张姨忙不过来,我就顺手帮帮忙、打打杂。”
徐晚星定定地看他片刻,没说话,最后移开视线,“那我睡去了。”
她在卧室躺着没作声,等到屋外传来洗漱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才偷偷起身。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黑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检查大衣口袋。
先摸到的是徐义生的钱夹,前些年他过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好多年过去,劣质皮已经磨得斑驳,他却还在用。
然后指尖才触到薄薄一摞纸。
她用手捏出来,摊开,打开手机电筒,看清了票据的抬头和入院手续的字样。
蓉城第一人民医院。
就诊人徐义生。
病情诊断结肠癌中期,原发部位癌有部分浸润,伴随较少区域淋巴结转移。
黑暗是最佳掩护,藏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
徐晚星握着那叠单子,浑身都在颤抖。片刻后,她熄灭了手机的灯光,缓慢地蹲下身来,死死捏着手里菲薄的纸张,埋头在双膝之间,无声而剧烈地哭起来。
上高三以来,罗学明常挂在嘴边的话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不觉,徐晚星也听了进去。
动力从未如此满溢,未来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
她总觉得再努力一点,闪闪发亮的明天就会到来。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细枝末节。而在发现那叠票据后,它们来势汹汹,一股脑挤进了她的脑中。
徐义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脸色也时常泛白。
偶尔她问起,他只说是生意太忙,没睡好。而他停下拼命三郎的脚步,偶尔歇歇不摆摊,她就放下心来,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终把那叠单子原封不动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里,回到卧室,彻夜无眠。
次日,她去了兴旺茶馆,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张姨。
“咦,什么风把我们的大忙人吹来了”张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徐晚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看到她也渐渐敛了笑意。
“张姨,我爸的病到底怎么样”
张姨指尖一颤,计算器上的数字都乱了。她张了张嘴,看徐晚星半天,才声色艰难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怎么发现的”
“他老肚子疼,我劝了好多回让他上医院,他都不去。最后还是他大出血,硬撑着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要家属过去,他不肯让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电话把我找了去。”
“医生怎么说”
“说是结肠癌中期,部分淋巴结有癌转移,现在还在化疗阶段”
“预计存活期”徐晚星掐紧了手心,喉咙发干,“说了吗”
张姨与她沉默对视,良久,别开视线,“五年。”
那晚,徐义生照常摆摊。
徐晚星做完作业,骑车跑到夜市,二话不说帮他递碗端盘子。
徐义生急了,“都高三了,还浪费时间做这些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啊”
“早点帮你做完,你早点回家休息。”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下午五点才出来摆摊,哪有这么早回去休息的,还赚不赚钱了”
“钱没有身体重要。”她强硬地说。
“没有钱,身体不好了也没病治。”徐义生把手一挥,“你的心思该用在学习上,别的可别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对父亲,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泪吧嗒一声往下掉,险些握不住那只碗。
他说得对。没有钱,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从茶馆走后,徐晚星跑了一趟医院,见到了徐义生的主治医生。朱医生是个中年男性,温和有礼,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儿后,还挺吃惊。
“之前让通知家属,他说没有家属,只有个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她问医生徐义生的病情如何,后续该如何治疗。
朱医生翻开病历本,又从电脑上掉出了几次化疗的ct图和彩超,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转移的几个淋巴结,好在区域不算太广,目前靠化疗可以暂时抑制住。”
“这一段是原发区域,有恶性肿瘤。半年前切除过了,但上个月的ct显示,结肠另一端又有新的肿瘤产生。目前看来还很小,但这种肿瘤发展都非常快,后续还要继续观察。”
朱医生侧头看她,严肃地说“另外,现在比较棘手的情况是,你父亲不太配合医院的治疗。化疗的第一疗程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不肯再继续接受第二个疗程。”
徐晚星没说话。
“我之前也有推荐过生物疗法给他,这是目前国际上应对结肠癌最先进的治疗方法。肿瘤抑制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但他不肯接受,因为费用太过昂贵。这我也能理解,所以我说了,生物疗法不愿意用,那就不用,但化疗必须接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徐晚星抬起头来,轻声问“生物疗法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第一个疗程需要三个月,以他目前的状况,每个月大概两到三万的样子。”
良久的沉默后,徐晚星点头,“谢谢你,朱医生。”
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的一个小姑娘炫耀说她有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徐晚星也爱画画,眼巴巴凑上去问人家借笔。
小姑娘倨傲地摇摇头,说“我爸爸给我买的进口水彩笔,可贵了,不能给你用。”
她沮丧地回了家,却不料在一旁目睹了那一幕的徐义生,当晚就去超市买了一盒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回家往她怀里一塞。
“你爹呢,虽然没什么出息,买不起什么进口水彩笔,但国产的还是能买给你的。喏,拿去,别羡慕人家。”
除了水彩笔,她还拥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自行车、文具和漂亮的裙子。
哪怕买了这些对徐家来说有些奢侈的东西,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父女俩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对徐义生来说,跟着他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他辛苦一点不算什么,但同龄人拥有的,徐晚星也不能少。
他总是竭尽所能,将他能奉献的一切都给了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乐意搭上梯子去为她摘。
那一夜,徐晚星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发呆,吹着春夜的凉风,擦干了脸上的泪。
人生总有那么多选择要做,选了这个,就不得已会丢下另一个。
她当然也希望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可是那个未来如果没有了徐义生,又算什么未来呢。
没有了徐义生,就没有今天的徐晚星。
她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抱紧了从屋檐上跃下的阿花,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背上,喃喃道“c大我就不去了,今后留在清花巷,留在蓉城,就陪着你和老徐,好不好”
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可爸爸只有一个。
她一边笑一边哭,为自己打气说“没关系,乐观点徐晚星。钱会有的,病会好的,明天还是辉煌的。”
可她心知肚明,那个未来和她与乔野约定好的那一个,已然不是同一个。
另一件无比清楚的事,是她不能告诉乔野。高考在即,他绝不能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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