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府南河畔, 高楼林立。
城市高速发展后, 高新区俨然成为蓉城的心脏地带, 即便夜幕四合, 格子间内也灯火辉煌。
前台小姑娘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咖啡和便当盒,飞快地藏在柜台后。
小哥开玩笑“这会儿还没下班, 吃饭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你们老板可真严格。”
她也笑了,“里面的大律师们都还饿着肚子在战斗呢。”
对于律师事务所来说, 战斗才是常态。
万小福看了眼手表,关掉电脑,从桌后站起来,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外套, 一边穿一边朝外走。
张助理从格子间里抬头看来, “万律师, 要走了吗”
“嗯。你准备一下李旭明的资料,下班前发我邮箱, 纸质档可以明天再打印, 到时候放我桌上。”
“好的。”
隔壁桌, 新来的实习生姑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凑过来问“大家都没下班,怎么万律师就走了啊”
“他每个月的这几天都不加班的。”
“回家陪老婆”
“开什么玩笑, 律所什么都缺, 唯独不缺单身汉。你见咱们这有几个已婚人士工作都忙成狗了, 他哪有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啊。”
小姑娘若有所思, 笑容满面凑过来“那,律所里可以自产自销吗”
张助理似笑非笑觑她一眼,“这招可行,但不适用于万律师了。”
“你不是说他还单身吗”
“对象是没有,但听说有个青梅竹马,人家高中时就是老同学了,传说中的白月光。这么多年万律师一直放在心上。”
“青梅竹马”小姑娘问清楚了万律师的岁数,掰着指头一算,瞪大了眼睛,“高中三年没在一起,毕业到现在都七年了,还没确定关系,还能有戏吗”
“这谁知道反正禁不住万律师自己乐意呗。”
万小福并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和实习生在谈他的八卦,从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看见路边有卖糖炒板栗的,停车,降下车窗。
“老板,来一份栗子。”
秋末天凉,他对着那袋热气腾腾的板栗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公文包上,咧嘴一笑。
大概没人想得到,人前西装革履的万律师会把文件资料都拿出来放在后座,转而把一袋糖炒板栗放进公文包里,只怕送到那人手里时凉了。
他把公文包放好,低头发了条信息。
“我下班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那边很快回复“好的,我收拾一下,一会儿楼下见。”
徐晚星在楼下见到万小福时,他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一桶油、一袋米,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她瞪着眼睛问“给我的”
“对啊。上个月来的时候,你家不是没米没油了吗”
“你也知道是上个月的事了,至于一整个月都没买新的吗,我喝西北风呢”
万小福笑起来,“赶紧拎上去,要累死我吗站这说什么闲话。”
一边上楼,他一边说“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虽说身手好、力气大,这些事也让男人来做比较好。我先给你拎来,有备无患嘛。”
东西虽沉,好在小区有电梯,东西很快放进十八楼的家里了。
两人重新回到楼下,上车。
万小福从后座把公文包拿来,递给她,“喏。”
“干嘛”
“打开看看。”
徐晚星疑惑地打开那只公文包,眼睛都直了,“你把板栗放这里面”
“不然回来就凉了。”
“不是。我记得这包是你去年生日的时候,你妈买给你的吧五位数的包,你就拿来装板栗”
当这是菜篮子吗
万小福笑了,“物尽其用,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笑起来时,嘴边有两个酒窝,依稀可见高中时清秀的少年模样。这也是为什么平常在律所和法院里,他不怎么笑的缘故。酒窝会显得他没那么严肃,塑造不了强势精明的律师气质。
徐晚星摆摆手,遗憾地说“热的也吃不了。不然你车里一股味儿,还掉你一车壳。”
“没关系,我过两天正好要开去做保养。”
“下车再吃。”徐晚星很坚持。
车行一路,万小福想起什么,在红绿灯口停下来时,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最近看同学群里吗”
“早八百年屏蔽了。除了发请帖晒小孩,剩下的也只会卖保险拉生意。”
万小福笑起来,顿了顿,说“我看群里有人说,今天在市中心看见乔野了。”
那一句话平平无奇,却仿佛突如其来的炸弹,车里一时被消音。
乍闻他的名字,徐晚星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旋即又笑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绿灯亮起时,万小福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可她的笑容还和之前一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漆黑的眼珠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你就不好奇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跟我没关系。”
“当初的事,他不知道内情,气你也在情理之中。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还耿耿于怀吧”
“那也跟我没关系。”
“蓉城虽说挺大的,但大家交际圈子也就那么小,将来也许还有机会碰面。要不,干脆找个机会解释清楚”
“班长大人。”徐晚星好笑地打断了他,“你以为这是在演偶像剧呢”
“”
“街头偶遇,背景音乐是好久不见,大家执手相看泪眼,还能话别当年偶像剧现在都不这么演了。”
万小福一时没说话。
徐晚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了,又放缓语气说“时隔多年,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的事,说不说都没什么必要了。”
车停在医院门口,洁白一片,熟悉的味道似乎隔着大门都清晰可闻。
开门前,万小福低声说“可我总觉得,他回来有你的原因。”
徐晚星一顿,安全带啪嗒一声松开,可手却停在车门上。
万小福侧头看着她“他好歹一科研人员,还是搞天文研究的,不留在北京,也该去南京,往咱们蓉城钻什么啊况且人父母都回北京了,他孤家寡人跑过来,图什么”
图什么
徐晚星张了张嘴,勉力按捺住不规律的心跳,告诉自己心平气和最重要。
“你到底是来探望老徐的,还是来讲八卦的”她翻了个白眼,开门下车,“果然是打民事官司打多了吗,说些家长里短的这么在行。”
万小福锁好车,抬头时,那人已经快步走了几十米远。明明腰挺得笔直,可那个背影怎么看都有种仓皇逃窜的味道。
他苦笑着追了上去,心道,她果然还是忘不了。
清花巷。
房屋经纪人明明大腹便便,却还按规定穿着白衬衣加西装裤,扎起来的衬衣更凸显出圆滚滚的肚皮。
他停在宽巷的两层楼小院前,笑容满面说“二位跟我进去看看吧。”
宋辞眉头一皱,不乐意了,“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啊,离研究院十万八千里远就算了,还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经纪人赶忙赔笑地说“不不不,这里虽然看起来是老了点,但好歹是国风巷子,这几年不少游客都来观光,体验老蓉城的生活气息。您可别小看清花巷,这的房价可不比高新区便宜。”
一侧站了个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也是白衬衣加黑西裤的打扮,领口甚至还随意地松了颗纽扣,但就是跟房屋经纪人把同样的行头穿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宋辞一眼。
“不乐意就赶紧走。我早说过了,你非要跟着来。”
“你只说地方没那么好,可没告诉我是这种破旧的老巷子。”宋辞四下看看,“没处停车,位置偏僻,这院子里也荒了好多年了吧,演鬼片呢这是我看鬼都不想住在这。”
片刻的岑寂,男人淡淡开口“我以前就住在这。”
房屋经纪人“”
宋辞“”
宋辞“我不管,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反正我赖定你了。”
男人瞥他一眼,“留下来可以,有个条件。”
“还有条件说来听听。”
“活得安静一点,少说话,多做事,别拿你的废话影响我的生活质量。”
“呸。你怎么不说你这厌世脸影响我食欲啊”宋辞义正言辞,“既然都要同居了,你提了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你没资格提条件。”
“喂,乔野,好歹我他妈从北京一路跟你到这来,你就这么冷漠对待自己的好兄弟吗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没有。”
“”
两人上演着冰与火之歌,房屋经纪人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扶扶眼镜,腆着脸凑过来,“那个,咱们要不,先看看房子的情况”
“不用看了。”乔野从他手里拿过合同,“房子我租了。”
审合同,签字,拿钥匙,房子就算敲定了。
宋辞进屋子里溜达一圈,发现房子里面还是挺好的。更何况他从来都是嘴上抱怨多,但其实做他们这一行的,大西北也住过,荒漠戈壁也睡过,哪有心思计较住宿水平多高。
他只是抱臂倚在门口,似笑非笑说“哥们儿拿着国家津贴,不住高新区的高档公寓,选个这么朴素怀旧的地儿,思想觉悟挺高啊。”
乔野“老地方好,不用重新适应环境。”
“你那环境适应水平,还有这种担忧刚到美国那会儿,我们吃不惯住不惯,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呢,就你倒头就睡,醒来就跟打鸡血似的开工。”宋辞笑话他,“连张导都说你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机器人就算了,没有感情倒是真的。”乔野扫他一眼,“所以你要是再这么多废话,还是趁早回北京吧。”
“”
两人昨天才从北京飞来蓉城,去了研究院里熟悉环境,目前行李还在酒店。
院里其实也有宿舍,但两人都不缺钱,没必要挤在逼仄的环境里,所以选择自行租房。
当初乔野去了c大后,隔了半年不到,乔慕成手头的项目也完成了,念着儿子北上,于是又举家迁回了首都。
听房屋经纪人的意思,在他们之后,又有一家人搬进这屋子住了几年,半年前搬走,这房子就空着。
两人去超市里买了点清洁用具,一晚上都耗在这里了。
离去时,明月高悬。
这些年蓉城似乎变了很多,来的一路上,沿途看见的高楼大厦极具现代感,鳞次栉比,灯火辉煌。
可来了清花巷,这里似乎还是老样子。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月亮出来时,晾晒的被单还在二楼迎风飘扬。谁家传来小孩的哭声。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略大,走过屋外都能听见。
“往哪走呢,不是从这边出去吗”宋辞奇怪地叫住乔野。
可他却头也不回往窄巷走,“这边也能出去。”
“不是,这边转个弯,不就直接能打车了吗”
“来都来了,带你参观一下。”
“哥,我打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这会儿腰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回酒店吧,算我求你,明天再来参观行吗”
“不行。”
在宋辞废话的功夫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一轮苍白月光。
宋辞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这些年乔野冷归冷,但人情味是有的。今天来了这清花巷,好像连人情味都没了,整个人都变得尖锐带刺。
他顿了顿,追了上去,却看见乔野停在了一扇卷帘门外,静默着,一动不动看着那道门。
那栋房子在巷子窄小的一段,比他们租住的那一栋小多了,也陈旧多了。二楼看起来倒是比一楼新了不少,明显是后期新装过,贴着尚且闪亮的瓷砖。
宋辞走到他身旁,就听见他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二楼以前是棚户,旁边有片空地,常年晾着衣服。”
乔野似乎也没在意他是否在听,只抬头看着在月色下发亮的瓷砖。
“没有贴砖,只有一大片爬山虎。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停留。”
“也没有石头阶梯,只有一只老旧的木梯子。爬上去时要手脚并用,不留神踩滑的话,可能会摔下来。”
有个书房,简陋不堪,唯有一张书桌、一方地毯,和一只木头斑驳的大立柜。柜子上放了一只多功能收音机,墙上贴着dy和beates的照片。
有一只橘黄色的猫,名叫阿花,冷不丁就从窗口跃进,爱撒娇,爱躺在椅子下睡觉。
有一个小姑娘,总是一边伏案疾书,一边抱怨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外语,振振有词不是说好普通话走遍全天下吗,敢情都是骗人的吗。
还有一个无数次从梯子爬上来的少年,总是在虚掩的门后静静看很久,然后才装作刚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去。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是沉稳又波澜不惊的成年人,但心跳早就出卖了他。
乔野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倒是宋辞难得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醒他该走了。
直到下班归来的辛意,大老远看见两个男人站在自家门口,走近了,才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乔野”
他一顿,回过头来。
“我的天,真的是你”辛意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我搬回来了。”
“还是宽巷那边吗”
“嗯。”
“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会回蓉城”
乔野顿了顿,微微一笑,“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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