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小说:少女星 作者:容光
    第七十四章

    徐晚星挂了电话, 死死攥着手机, 浑身都在发抖。

    “开快一点。”

    乔野侧目, “出什么事了”

    “我叫你开快一点”

    后座的两人都懵了, 乔野没说话,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后踩下了油门。

    一小时的车程只开了四十来分钟, 谁也没说话。

    过了收费站, 也不用乔野开口,她径直说“去第一人民医院。”

    乔野默不作声,方向盘一打, 左转驶入去往医院的车道。

    他在路边停留片刻, “你们下车, 我送她去医院。”

    宋辞丝毫不拖泥带水, 带着孔鹏飞就往外走,末了回头看着乔野, “有事打电话。”

    乔野点头,踩下油门,再一次离去。

    徐晚星侧头看着窗外,从高速到市区, 夜景从漆黑一片的植被逐渐变成蓉城辉煌的街道。圣诞将近,橱窗里挂上了红绿相间的饰品, 还有不少商店竖起了流光溢彩的圣诞树。

    这世界荒唐而热闹,唯有她内心兵荒马乱,一片苍白。

    她甚至不敢发信息问春鸣半个字, 只无望地侧头看着窗外夜色,无声地叫着爸爸。

    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她一把松了安全带,头也不回地朝外跑,乔野紧跟其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徐晚星”

    她没说话,也没能顾得上遮掩秘密,满心只有徐义生。

    医院像座不夜城,不管何时,白炽灯永远闪耀。迎面而来的消毒水味是永不消散的主题,走廊上总有推着车忙碌来去的护士。

    乔野紧跟徐晚星。她轻车熟路跑进电梯,按下十二层的按钮,他的目光定格在楼层指示上。

    十二层,肿瘤科。

    电梯层层上行,徐晚星仰头望着不断攀升的数字,浑身紧绷。

    “徐晚星。”身侧的人叫她。

    她没有应声,只伸手又神经质地对着十二层的按钮多按了几下,急躁的情绪溢于言表。

    能叫她这样情绪失控的人,乔野不作他想。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忽觉这些年来一直身处迷雾,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告诉他,也许今日所有的疑团都会解开。

    真相似乎就在电梯打开的那一刻,可看着徐晚星越接近十二层,越无法抑制双肩的颤抖,他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许真相不该来。

    也许被蒙在鼓里也好过直面现实。

    叮,清脆的声音。光洁似镜的电梯门开了。

    徐晚星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三十一号病房门口,明亮的室内,床上空空如也,被褥凌乱。坐在椅子上的人见到她,纷纷站起来。

    乔野出现在门口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春鸣在,于胖子在,万小福在,辛意也在。他们整齐划一地站在那里,而画面却像忽然失声,谁也没开口,俨然一幕滑稽的哑剧。

    徐晚星死死扣着门,“我爸呢”

    春鸣“还在手术台上。”

    “不是说不能动手术了吗”她的声音忽然嘶哑,尾音几近分叉。

    “没敢动肿瘤,但要止血,如果失血过多,还要输一点血。”春鸣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你放心,不会有事。”

    病房内的卫生间有动静,保洁人员拎着桶和拖布出来,洁白的拖布已然被血染红。

    徐晚星转身就跑。

    身后的人陆续叫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好在她只是停在电梯门口,不住地摁着上行键。春鸣拦住众人,“她是去手术室。”

    万小福迟疑道“我们也去陪她吧。”

    春鸣摇头“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万一她想不通”

    “她是徐晚星。”春鸣看着电梯前那个瘦弱的背影,很轻很慢地说,“她不会想不通。”

    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下来。

    七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做着告别的准备。

    她不会想不通。

    春鸣转身,对上乔野的视线,“你还是知道了。”

    乔野安静地站在原地,很久才问“高考前就发现了”

    春鸣看看他笔挺的衬衣,整洁的灰色大衣,笑笑说“很有科学家的样子。”

    他答非所问,像是如释重负般,抬眼对上乔野的目光,“我一度觉得徐晚星选择不告诉你,对你不够公平。但今天看到你这样出现,才觉得也许她比我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周到。”

    年少气盛时,也许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顾一切。徐晚星不会放弃老徐,那么就只能是乔野放弃c大。

    那么这七年间,就当一切如童话故事般进展,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决不因疾病或挫折有所减少。也许徐晚星会因为有人陪伴而好过不少,但老徐逃脱不了疾病的折磨,而乔野也不会是今天这个乔野。

    得到好处的只有徐晚星一人,老徐的结局不会改变,乔野的前程会被耽搁。

    而如若再现实些,热情消退后,乔野会不会责怪徐晚星,因为她把自己的负担强加于人,影响了两个人的未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人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徐晚星如老僧入定般等在家属的长椅上,头顶的白炽灯照在身上,把影子揉成一团、打在光洁的地面。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渺小,也更加瘦弱。

    叮,电梯门开了。

    出来的只有乔野,他走到她面前,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

    可是七年时光,那是他迈不过的距离。

    “徐晚星。”他叫她的名字。

    她恍若未觉,依然蜷缩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影子。

    他便也坐下来,紧紧靠着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来,牢牢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以什么身份,他没想过。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样的情愫,也没想过。

    眼前依稀浮现出好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学校里都在传他们俩的八卦,罗学明亲自把他们叫去办公室,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临近高考,一个是全校瞩目的优等生,一个是他心爱的弟子,罗学明绝不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徐晚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挺直了背说“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人家乱嚼舌根吗”

    “那是捕风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对。”

    罗学明睨她一眼,“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子,你俩要是啥事都没有,人家空穴来风吗”

    其实不只是学生们,就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觉到了,更不止一次两次听别的老师旁敲侧击提醒过

    “昨天晚自习之前,我看见乔野从小卖部回来,偷偷往徐晚星抽屉里塞面包牛奶。”

    “他俩每天都一起上下学,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们在校门口有说有笑的,早恋的弹幕满天飘。”

    “我还听别的班孩子说,他俩偷偷牵手来着。”

    罗学明不爱管那么多,可他也怕早恋影响这两个孩子,赶在高三关键时刻,必须把话跟他们说清楚。

    可那时候,面对他的严厉措辞,徐晚星是怎么说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

    罗学明一愣“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要给我们之间下个定义呢早恋,男女朋友,同学,前后桌”徐晚星眉头一皱,风光霁月站在那,一字一顿说,“我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这么跟您说,您放心了吗”

    在那个冲动又懵懂的年纪里,为什么要为一段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他们当然有相互喜欢,但那份喜欢不足以支撑起成年人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们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彼此之间也有肝胆相照、同甘共苦的义气。

    那一天,罗学明看她很久,笑着挥手,说你俩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她迷糊地离开现场,依然不敢相信这事就这样轻拿轻放,她小声冲他说“我总觉得师爷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可乔野望着她,心知肚明那些话绝非糊弄。

    苍白的灯光下,手术室亮着醒目的红灯,而他的思绪从遥远的昨日赶赴兵荒马乱的今夕。

    当年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落全记在心上。

    他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们之间隔着多远的距离,七年,七十年,还是一整个光年。

    他低下头来,牢牢握紧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挣脱。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越过高山河流,跨过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说“徐晚星,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我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但我陪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很多事情都变了,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比如那些风花雪月,勾心斗角,肝胆相照,还有两肋插刀。

    徐晚星没有抽回手,没有划清距离。

    一则没有精力去顾虑那些,满心满眼都是老徐。二则她奋战至今,太需要一个肩膀。

    她慢慢地闭上眼,把头枕在他肩上,没有说谢谢,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如果睁开眼睛,我还是十七岁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梦的话,还是可以实现的。”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边笑一边喃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负责做梦,我负责叫醒你。”

    徐晚星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确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身处七年后,却又觉得鼻端的气息、头顶的声音、面颊紧靠的地方,处处都像是七年前的场景。

    十指紧扣着,无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来,镇痛泵的作用还在继续,他有些麻木地睁开眼,并未感觉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边睡着的徐晚星,他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她就立马惊醒,叫了声爸。

    随即,坐在长椅上的一排人都醒了过来,纷纷涌上前。

    徐义生笑了,“都围着我看国宝吗”

    开口才发现,几乎只剩下气音。

    嘴唇干裂,浑身乏力,除去动动手指,他几乎不能再有别的动作。哪怕脑子里混沌不清,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

    徐义生想,终于还是大限将至了。

    他用力地侧头看着徐晚星,扯开嘴角笑了笑,“又叫你担惊受怕了。”

    那一抹笑绽放的瞬间,徐晚星就哭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呜咽着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晚星,和我说说话。”

    “不,你先休息,明天醒来我们再说”

    “听爸爸的话,现在说一句是一句。”

    他异常清醒的目光令徐晚星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坠,砸在他心口,如遭雷击。

    徐义生想抬手为她擦泪,却发现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了,他笑笑,说“爸爸不中用了,今后要靠你自己了。”

    病房里安静得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连喘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徐晚星摇头,死死握住他的手,“不,你好的很,你还会好起来”

    “晚星。徐晚星。”

    他用尽力气叫女儿的名字,看见她朦胧的泪眼,严厉地说“你给我振作一点,哭哭啼啼,哪里像我徐义生的女儿”

    于是徐晚星抬手用力地擦着永不干涸的眼泪,“好,我不哭,我不哭。”

    “我知道你很辛苦。”徐义生定定地望着她,“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也很辛苦。”

    七年了,从还抱有希望,到身体的每个器官都仿佛枯竭一般。这一个月来,吃什么吐什么,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

    他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可因为不舍,所以还强撑着。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癌痛令他生不如死,可一想到徐晚星,他还咬牙活着。他多不甘,不甘自己渺小平凡一辈子,连人生唯一的光辉时刻都无法见证。

    他多爱这颗星星。多希望自己能再坚持得久一点,至少看见她有个家。至少看见她穿上白纱,成为某个傻小子的新娘。

    他有多不舍,就有多不甘。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愿以偿,他从老天爷手里多偷了两年,自私地多拖累了女儿两年。

    徐义生笑了,目光明亮地看着女儿,说“晚星,你让爸爸走吧。”

    徐晚星泪如雨下,不住地摇头。

    “再听一次爸爸的话吧。”他笑着,疲倦地闭上眼,“爸爸累了,想好好睡个觉。生病这么久,一次也没能睡好”

    用尽最后的力气,徐义生抽出手来,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

    他说“下辈子,爸爸会争取做个风风光光的有钱人,把日子过好。到时候,你再来当我的女儿,好不好”

    那一夜,在徐义生的要求下,医生为他注射了一支吗啡。

    他精神大振,说了一夜胡话,后来已然神志不清。天亮时陷入轻度昏迷,间或说句话,再无其他。

    检测仪都安上了,心跳、呼吸,所有的数据清晰可见。

    病房里安安静静,谁也没有走,谁也没有多言。

    上午十点整,徐义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清浅。徐晚星寸步不离守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徐义生的眼皮动了动,却最终没能睁开,只气若游丝地回应她“谢谢你。”

    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各中含义只有徐晚星一人明白。

    那些年里,当所有人都对老徐说“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养大了这个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而老徐总会笑着说“不,是她成全了我,该我谢谢她。”

    因为没有她,他还是那个家不成家的单身汉。

    没有她,他这辈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都无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如果不是那一夜,这颗星星落入怀里,他此生都将微不足道,渺小暗淡。可因为她的出现,他也有了牵挂,有了希冀,有了喜怒哀乐,有了人生的每一个光辉时刻。

    安静的病房里,他躺在雪白一片的病床上,对徐晚星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谢谢你。

    千言万语,都藏在这三个字里。

    十一点四十七分,监控仪上一切归零,心跳变成了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医生拿来死亡记录,例行公事,宣告病人的离去。

    徐晚星依然一动不动握着父亲的手,直到失去温度。

    踏出医院的那一刻,天是灰的。

    未来也许崭新一片,但再不是她期许的那一个。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徐晚星再回想时,竟只记得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

    她为父亲选的住所在半山腰的公墓上,条件有限,买不起多么豪华的大墓地,只是墙壁上的一个小隔间。

    从殡仪馆到下葬时,她都没有再哭过,只无限安静地做好了一切。

    她甚至能在众人站在墓地前送走老徐那一刻,含笑说“爸,等我有钱了,再给你换个大房子。”

    所有人都微微笑着,告诉她徐叔叔是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了,这些年他太累了,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们说他会在天上看着她。

    大刘也从广州赶了回来,眼圈一红,就直挺挺跪在徐义生墓前,说叔叔我来晚了。

    万小福这个精英律师,从不迷信,不知从哪里看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段子,还告诉徐晚星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真的,英国科学家曾经做过实验,在人咽气前量过体重,咽气后又量了一次,前后差了035千克。也就是我们的七两。”他说,“所以这说明人是有灵魂的,大概就七两的样子。你就当叔叔是以另一种方式和你生活在一起吧,他一定能看见的。”

    徐晚星笑了,调侃他堂堂大律师,居然说出这种迷信的话来。

    万小福还在着急地佐证自己的话,拿出手机来给她看实验报告。

    七天后,徐晚星又去了墓地一次。

    这一次,没有了众多人环绕左右、安慰劝解,她孤身一人站在半山腰,看看父亲,再看看山下的蓉城。

    清晨的日光热烈美好,呼出一口白雾来,也觉得人间灿烂。

    她把那束花放在父亲的照片旁,原本是想笑的,但嘴唇一弯,眼泪就砸了下来。

    原本计划好了,要非常有风度地来和爸爸说说话,可刚叫出一个字来,就泣不成声。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不知所措孩子。

    直到一双脚停在眼前,黑色的皮鞋,再往上,是黑色的西装。

    眼前的人蹲下身来,很轻很轻地拉过她,把她揽在怀里,像儿时徐义生做的那样。他没叫她别哭,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陪她宣泄出那些藏了许久的泪与痛。

    良久,她抽噎着,说了声谢谢。

    乔野低下头来,“真要谢的话,陪我吃顿饭吧。”

    他看着她愈加单薄的身子,静静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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