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饮宴结束之后, 众朝臣便回家过冬节。萧止戈与安长卿移驾去乾正宫继续家宴。宫中人口不丰, 萧止戈这边的血亲就剩下大长公主,今日大长公主与驸马都进了宫,再加上余氏与安娴钰,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人。尚膳司才被整治过,也没敢将家宴准备的太过奢靡, 倒是别出心裁地用甘薯和了面,包了各色馅料的饺子,给他们尝了个鲜。
等家宴用完,大长公主随驸马去蔡家, 安长卿则亲送余氏与安娴钰回王府。等一切都安置妥当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冬日里天黑的早,此时已经不见夕阳,只剩下蒙昧将暗的天色。
安长卿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牵了马, 便准备回宫去。今日冬节,萧止戈与两个孩子都在宫中,若是安长卿不回宫去, 明日萧止戈必定又要来找他“讨个说法”。
只是他方才策马出门,就见门前空地已经停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驾车的马夫虽然面生, 但这时候等在王府门口的,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他下了马, 径自掀起马车帘子探头去看, 里头果然坐着萧止戈。
那些无处不在的禁卫军们不知道藏身在何处, 也没有见踪影。倒是萧止戈一身极普通的黑色劲装端坐车中,墨发以发冠束起,瞧见安长卿时眉眼一挑,倒又有了几分行伍痞气。
“你怎么出宫了禁卫军呢”安长卿顺势钻上马车,放下了马车帘子。
“今日无事,想邀雁王与朕同游邺京。”萧止戈一笑,顺势将人拉过来抱住,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止戈如今特别喜欢抱着他,安长卿说了几回不起作用,便干脆任由他抱着。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掀开车窗帘朝外张望“不带上禁卫军怕是不安全。你也不好再去街上露面。”
“人都在暗处跟着,出不了岔子。”萧止戈放下帘子,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着自己,道“我们许久没有一同出游过了。”
当皇帝便是这点不好,再不能同从前一般策马带他踏遍邺京,亲自给他买来喜爱的糕点和松子糖。偶尔禁卫军带少了,那些臣子们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生怕他有个闪失。萧止戈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再出门时只能带上足够的禁卫军。
安长卿捏着他的手指玩,笑道“那臣今日就再陪陛下游一回。陛下想先去哪”
“先去三味斋。”萧止戈吩咐车夫驾车去三味斋,对他道“许久没给你买糕点,尚膳司虽然手艺不错,但吃起来总觉得没有外头的味道好。”
安长卿嗜甜,平日最爱三味斋的糕点和一家糖铺里的松子糖。从前萧止戈下朝后便会顺道买回去。如今搬进了宫中,日日都是山珍海味,安长卿反而吃的少了。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萧止戈知道他必定是更喜欢吃常吃的那几样。
今日既然出了宫,便特地带他去买。
即便是冬节,三味斋今日也还开张,不少人家在今日都会买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糕点回家,萧止戈不便露面,便报了几个糕点名字,叫车夫去照着买。
今日在铺子里的正是从前常接待萧止戈的掌柜,听车夫报了一串熟悉的点心名字,心里头就跳了一下,再伸脖子朝外张望一眼,却只瞧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心想北战王如今都是皇帝了,应该不至于再吃这坊间的小点心,便摇了摇头继续包糕点,包好后又乐呵呵地添了几块新鲜口味的点心进去做添头。
车夫将包好的点心送过来,萧止戈又让车夫转道去买松子糖。那买松子糖的糖铺,是一对老夫妻所经营,做的松子糖甜而不腻,果仁也放的多。只是他们过去时,糖铺却没有开张,想来是回家过节去了。
安长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笑道“别人都赶着回家过节去,倒是陛下着急往外跑。”
萧止戈就着他的手将剩下半块糕点吃了,方才道“雁王不回家,朕可不就得追出来”
安长卿轻轻“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眼睛转了转,便叫车夫往善堂行去。
邺京是繁华之地,如今又是冬节,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街道上虽然冷清不少,但两侧房屋的窗户里都透出融融暖光,并不显得萧条。
马车行过长街,又转入另一条巷道,便能瞧见并排而建的善堂。
善堂是征用了废弃的宅邸所扩建,宅子前头又搭了草棚,草棚前头放着两个大火炉,火炉上架着大锅,锅中正冒着袅袅热气,隐约还能闻到甘薯的香味。
此时天色已晚,有屋顶遮身的百姓这个时候都在家中与家人团聚,只有少数无家可归之人,便凑在善堂的火炉附近,一边取暖,一边捧着甘薯小心地吃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遥遥看着善堂方向。安长卿叹道“不知道别地的百姓能否像这样过个好节。”
虽然政令都送达了地方,但总难免担心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或者阳奉阴违,不按令行事。
萧止戈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微沉道“今年尚未可知,但再给我两三年时间,必定叫百姓们丰衣足食。”
两人将城里城外的善堂都暗中视察了一遍,到了戌时方才回宫中。
乾正宫中,萧安珩与萧安珠正闹腾着不肯睡觉。兄妹俩睡着前爹爹们还在,一觉醒来却没见着人,不管怎么哄都没用,就哇哇地哭着找爹爹。
汪昱和韩彰瞧见他们俩简直像是瞧见了救星,一人一个将太子和隋珠公主抱过来,苦着脸道“太子和公主殿下睡醒了就在寻陛下和王爷,奴婢们怎么哄都哄不住。”
安长卿挑眉,凑过去一看,就见兄妹俩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眼里一点眼泪都没有。萧安珠一瞧见他就止住了哭声,伸着小胳膊嫩生生地说“爹爹抱抱。”
萧安珩反应慢一些,但也停了啼哭,嘴里附和着“抱抱。”
安长卿要伸手去接,萧止戈却一手一个抱了过来,手臂还上下颠了颠,颇为不满地对萧安珩道“妹妹哭就罢了,你堂堂太子,怎么也跟着哭鼻子”
萧安珩茫然地看着他,嘴巴瘪了瘪。萧安珠人小鬼大,也不管听没听懂,在边上一通咿咿呀呀地瞎起哄。
萧止戈偏心的明目张胆,越看小女儿越觉得玉雪可爱,忍不住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萧安珩大概终于明白自己被冷落了,不太高兴地扭扭身体,朝安长卿伸着小胳膊,嘴里不住叫“爹爹”。
“你就会欺负你儿子。”安长卿将委屈得不行的萧安珩接过来,没好气道。
“这怎么叫欺负他堂堂太子,自然要稳重些,怎么能跟妹妹争宠”萧止戈理直气壮地将女儿顶在肩膀上,让她骑大马。
安长卿毫不客气地对他翻了个大白眼,还来得及说话,就见萧止戈身体一僵,然后说“安珠你是不是尿了”
萧安珠“驾驾”
旁边伺候的乳娘连忙上前查看,顿时面色就有些发白,颤声道“陛下恕罪,这公主殿下确实尿了,奴婢这就给殿下换衣裳”
萧安珠第一次骑大马,就尿了她父皇一脖子。
“该。”安长卿抱着萧安珩不厚道地笑,又叫乳娘带萧安珠去换尿布和衣裳。
萧止戈咳嗽一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故意板起脸问“小坏蛋,敢尿你父皇,下次还敢不敢了”
萧安珠睁大了眼睛,脚用力蹬了蹬“驾”
皇帝陛下脸色都是青的。安长卿忍笑催促他去沐浴更衣,旁边的宫人想笑不敢笑,压着笑意垂下了头。
冬节罢朝三日,萧止戈难得空闲,便在乾正宫里带孩子。
他也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说法,说娃娃要从小抓起。这日没事,就将太子圈在怀里,寻了本治国纲要给他读。说是要从小耳濡目染,大了才能成为明君,接过他的重担。
萧安珩靠在他父皇怀里,大眼睛可怜的眨巴眨巴,昏昏欲睡。安长卿哭笑不得,见他念得开心,也只能由他去。
两人正哄着孩子,就见韩彰匆匆从外头进来,屏退了伺候宫人,低声禀报道“陛下,雁王,庄子那边传来消息,说人快不行了,约莫撑不过今晚。”
他说得隐晦,但能这么称呼的,只有废太子萧祁桉。
逼宫谋逆失败后,萧祁桉被萧止戈所擒。后来萧止戈登基,对外宣称太子弑父杀君,罪不可恕,已然伏诛。但实际上,却暗中将他关在了城外一处庄子上,而主动请求去照顾他的人,正是曾经被打发到寺里带发修行的前废太子妃蒋筱情。
萧止戈曾说过,不会轻易叫萧祁桉死了,如他这般以虐待他人取乐的畜生,就该自己亲自尝一尝这诸般苦痛。
他不知道蒋筱情与萧祁桉之间有何恩怨,但他知道蒋筱情恨萧祁桉入骨,他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顺应了蒋筱情的请求,将他们两人养在了城外庄子里。庄子上有人看守,亦有几个粗使奴仆伺候起居,但那些奴仆只听从蒋筱情一人差遣。
将人丢过去后,萧止戈便没再关注那边的消息,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萧祁桉就撑不住了。
“出了什么事蒋夫人呢”萧止戈问道。
庄子上的事都是交给韩彰在处理,他道“听说昨日冬节,蒋夫人思念小产的孩子心中悲痛,下手狠了一些,动了鞭子后头又让人在外面冻了一宿,今天白日里就发起烧来,大夫看过,说亏得太厉害,怕是救不回来了蒋夫人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托人传话,问陛下要不要去看看,若是不看,等人死了,她便一把火烧了。”
要不古人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对于萧祁桉,蒋筱情当真恨不得生啖其肉。那许多折磨人的法子,连他这个阉人听着都觉得胆寒。
萧止戈沉吟片刻,道“备车驾,朕去看看,别惊动了旁人。”
韩彰明白他的意思,便退下去准备。
“我同你一起去。”安长卿道。
萧止戈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与他一同去了城外庄子。
庄子地界偏,远远瞧着就透着一股萧索劲儿,马车低调地进了庄子内,就见蒋筱情已经在堂中候着了。她素衣荆钗未施粉黛,神情瞧着比从前冷淡许多,没有故作的端庄大方和完美笑靥,看见了萧止戈与安长卿,只福了福身见礼,道“人在偏房里。”
两人点点头,便被下人引着去偏房。
偏房里空旷阴暗,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连暖炉都未生。病重的萧祁桉就躺在床上,四肢被绳索缚在床柱上,不甘地睁大眼喘着气大夫未得到命令,并没有给他医治。
萧止戈站在两步远处看着他。萧祁桉已经瘦脱了形,露出来的手臂脚踝上还有新鲜鞭痕和陈旧伤痕。骤然看见萧止戈与安长卿,他竭力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出声“那贱人要杀我你不是说不会让我死吗我还不想死你、你给我找大夫来,我不想死”
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难听,像是嗓子受过伤。
萧止戈冷眼看他垂死挣扎“你如今的模样,倒与你的德行相配。”
从前的废太子,端的是清风朗月,翩翩佳公子。便是将他做下的恶事宣扬出去,有人看着他那一张端方温和的脸,或许还会生出疑问,这些恶事,当真是他做的吗
人面兽心不外如是。
如今他瘦脱了形,眼眶深陷,颧骨高耸,四肢细瘦伶仃,倒比从前的模样更衬他。
萧祁桉噎了一噎,忽然毫无预兆地发起狂来,他似野兽一般嘶吼“你以为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把我丢给那个贱人折磨她就是个疯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啊”
他吼着吼着又嚎哭起来“她就是个贱人疯子她竟敢那么对朕朕不会放过她的”
他双腿不停踢蹬着,盖在身上的被薄被踢开,被子底下已然被尿湿的裤子勾出清晰明显的凹陷轮廓,安长卿扫了一眼便蹙眉挪开了目光。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出来萧祁桉现在的不同他已然被去了势。
难怪他会疯成这样。只是安长卿却一点都不同情他。他为了自己一时快活,以虐杀女子取乐时,便该想到会遭到报应。
萧祁桉的下场比他所能想象的更为凄惨,萧止戈略微满意,有些嫌恶地收回目光,便同安长卿一起准备离开。身后的萧祁桉哭嚎道“不许走你们干脆杀了我,我不要再被那个贱妇折磨了,杀了我啊”
两人都没有回头,踏出这道门槛,便有下人关上了房门,只萧祁桉疯癫的声音依旧传了出来,他又不想死了,哀求萧止戈给他寻个大夫
蒋筱情就候在外面。蒋家当初随萧祁桉造反,男丁被斩女眷流放。如今留在邺京的,反而只有当初成为弃子,明为被送进寺里带发修行,实则准备秘密处死的蒋筱情。如今被庄子里的下人称一声蒋夫人。
萧止戈并不准备多留,只是如今萧祁桉将死,蒋筱情也该有个去处。蒋筱情其实并算不上全然的无辜,只是她为了报复太子,给萧止戈了不少消息,所以萧止戈投桃报李留她一条命。若是她愿意,可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萧祁桉的尸体亦交给你处置。之后,你便隐姓埋名,离开邺京吧。”萧止戈这么对她道。
蒋筱情却摇了摇头“谢陛下宽厚,只是我手上血腥亦不少,到今日这地步,都是我的报应。萧祁桉的血债已经偿了,我的却终其一生也还不完。若是陛下不嫌,允我在尼寺出家,余生为枉死之人诵经祈福。若是陛下不允,我在这庄子上了断亦无不可。”
她神情无悲无喜,眼底如枯井无波。
萧止戈不欲与她为难。道“你自己选吧。”
之后便携安长卿一同离开。回去的路上,气氛很有些沉闷。萧止戈倒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长卿见他沉着脸,却以为他是想起往事不高兴,拉着他的手主动道“明日我们带着安珩与安珠去祭拜母后吧。”
萧止戈登基之后,便追封了丽嫔为皇太后。又着人挑了好时辰迁棺,将丽嫔的棺椁移进后陵之中,以享后世子孙香火。冬至寻常人家都要祭祀先人,萧止戈贵为天子,冬至日却忙着祭祀天地宗庙,尚未来得及去祭拜生母。
“也好。”萧止戈叹出一口气,道“叫母后也看看安珩和安珠。看见我们过得好,她也能放心了。”
安长卿“嗯”了一声,故意往他身边挤了挤,又将双手伸进他衣襟里头去捂着“我们明日一早就去。”
“嗯。”萧止戈给他暖着双手,微蹙的眉峰舒展,眼底蔓出温柔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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