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14)

    隔日白愁飞就离开了。

    南北货运确实是金风细雨楼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

    和六分半堂不同, 金风细雨楼做的是正经生意,也因此,金风细雨楼背后其实是有朝廷支持的。

    然而江湖争锋, 朝廷也没有偏帮哪个,六分半堂败落,雷损输得并不冤枉。

    不冤枉,不代表就不恨。

    素色的小轿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 这处酒楼在三天前还是六分半堂的地盘, 如今已经易主, 若说先前汴京势力是六分雷,四成苏, 这会儿已经变成八分苏,两成雷。

    然而金风细雨楼的扩张还在继续。

    一只白皙的手掀起轿帘一角,露出半张清丽容颜,雷纯抬眼看了看繁华依旧的酒楼, 似乎能见着那酒楼背后巨大的金风细雨楼的虚影。

    金风细雨楼, 不可一世的金风细雨楼。

    究竟要如何才能把这座金风细雨楼拉下云端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但她还是要去做,哪怕是飞蛾扑火, 也总有扑灭的时候。

    李澈离京不久, 朝中的局势已经天翻地覆, 蔡京重得官家欢心, 与傅宗书一道打压朝中清流, 诸葛正我原先只守着个神侯府, 都几度吃了暗亏,如今他又握着个人人垂涎的三司,不久就丢了盐铁重权。

    外人不知这是李澈离京时就和诸葛正我商量好的事情,只当蔡京复宠,重新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

    这些日子以来,蔡府门庭若市,多少人捧着重礼不得其门而入。

    雷纯是个例外。

    雷损生前也是蔡府座上宾,他端得架子足够大,和蔡京之间的本质是种合作关系,蔡京为他朝廷的庇护网,他替蔡京搜刮财富,双方有来有往。

    雷纯也知道自己一旦低头,六分半堂就会彻底沦为蔡京的爪牙,再也不复当年汴京第一大势力的雄风。

    但她已经走投无路。

    又或者说是,被苏梦枕逼得走投无路。

    倘若她只想安安生生地当个大小姐,那么六分半堂是盛是衰是覆灭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父亲给她留下的钱财足够她锦衣玉食到死,可她心中有恨,想要苏公子拿命来填。

    那就唯有向蔡京低头。

    苏梦枕,冷漠倨傲又那么不可一世的苏梦枕,她想杀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雷纯不知道,但还是要去做。

    冷漠倨傲又不可一世的苏梦枕正在给李凝喂招。

    有来有往点到即止的切磋叫对招,只守不攻引导对方使出招式叫做喂招。

    李凝的刀法已经初见火候,单独重复练刀已经不能再让她进步,苏梦枕是个颇为负责的师父,几乎一有空闲就给李凝喂招。

    但他的空闲时间真的很少。

    后来就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好手有空闲就来给李凝喂招。

    王小石深深怀疑那些满脸淤青的好手来给李凝喂招之前,经历过一番惨烈的角逐争斗,并且谁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肯让最终胜者顶着一张白皙干净的俊脸来见美人,故而个个照脸打,有一段时间,金风细雨楼里稍微厉害些的好手走出去都是一张淤青猪头脸。

    如果不是金风细雨楼势大,倒像是街头三不五时挨打的混混。

    李凝什么都没发觉,顶多是觉得金风细雨楼的人挺辛苦,在外面跟人打成这个样子,回来还得做事。

    李凝的目标是打败苏梦枕,然而她距离目标实在有些遥远。

    殊不知苏梦枕已经足够惊异。

    杨无邪教了李凝两个月,已经把身上压箱底的功夫都掏了个干净,李凝跟着苏梦枕一个月下来,杨无邪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喂招这种事只有武功高的去喂武功低的,以前金风细雨楼一些好手还能替李凝喂几招,如今楼里除了不见人影的郭东神,只剩下苏梦枕和王小石能给李凝喂招。

    这是何等令人惊艳的天资。

    上天有时也实在偏心得很,给了李凝惊艳世人的容貌,却还嫌不足,又给了她万里挑一的天赋根骨。

    王小石有时觉得,就连拂过李凝脸颊的秋风也是温温柔柔的,不肯吹伤她的肌肤。

    他自小就是个多情种,过了七岁,几乎每年失恋一次,天仙当面,他当然也沦陷过一段时间,后来渐渐醒过神来,发觉李姑娘对他虽然和气,但显然并不喜欢他,别说是他,就连二哥都不能入了李姑娘的眼,他不觉得难过,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仙子爱上凡人是话本里才会写的故事,他要是李姑娘,天天照着镜子就能过日子。

    苏梦枕替李凝找到了那只黑鹰的主人,说来也巧,那黑鹰的主人正是和李澈住对门的神通小侯爷方应看,当日那只黑鹰挣脱锁链而去,然后就没了音讯,寻常人家丢了这样价格昂贵的鹰早就急急忙忙去找了,但那位方小侯爷却没当回事,更没有宣扬,不是苏梦枕直接找到了贩鹰人,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神通侯府,谁也不知道方应看丢了鹰。

    方应看是朝中最支持金风细雨楼的权贵,和苏梦枕算是半个朋友,听了原委倒也大方,直接将鹰送给了李凝。

    李凝先前不知,事后从苏梦枕那里得知了事情,总觉得不大妥当,派人去了一趟李府,让李府的人送些礼去神通侯府,也当是买下这鹰了。

    倒是李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了一趟,对李凝解释道“大人在京城时吩咐过,那些权贵高官除了已经有往来的,不能再添了,他还格外嘱咐过,如果是对门的方侯爷,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要和他有礼节上的往来。”

    李凝想了想,说道“那直接送银钱上门”

    大管家说道“这是打人家脸呢,娘子不知道,这礼送了一回,人家再往回送,来来回回几次下来,这就算是结交上了,但礼不能轻送,银钱更不能送,左右也就是千把两银子的事情,到了年关有一趟送百官的年礼,到时候给对门礼厚些就成,娘子别放在心上。”

    李凝对银钱的概念没那么深,到底是李澈的嘱咐更重要一些,只好不再搭理。

    黑鹰不愧自己千两白银的身价,只是跟着李凝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就把自己养得威风了起来,不仅羽毛更加光泽油亮,就连先前斑秃的地方也长出了新羽。

    和那些没法跟着李凝出去的猫猫狗狗不一样,一只鹰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李凝走时它在天上盘旋,李凝停时它立在一边,成了金风细雨楼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临到年关的时候,汴京下了一场大雪。

    李凝踩着一路的雪来到玉塔,远远地就看到苏梦枕红衣白氅立在大雪之中,成了白茫茫的雪景中唯一的一抹红。

    等到走近了,她才发现苏梦枕不是唯一的红色,他面前有几株梅树,枝头红梅绽放,美得能入画,只是他身上的衣裳红得太盛,远看的时候,令人无法注意到星星点点的红梅。

    苏梦枕背对着李凝,却知道是她来了,她的脚步声和其他人不一样,总带着些轻快活泼的意味,让人听了就跟着愉悦起来。

    他没有回头,仍旧看着眼前的红梅,说道“原先这里种的是白梅。”

    李凝看了看枝头一簇簇灿烂红艳的梅花,不由说道“这样也很好看,要是白梅的话,花上落了雪,远远看着都不知道是梅是雪了。”

    她就喜欢鲜艳的颜色,如果不是苏梦枕总穿红衣,她不好再穿,她其实是很喜欢红色的。

    苏梦枕轻声说道“当人远看一树白梅的时候,人以为是梅花,但走近了才知道,其实只是一树冰雪,这种期望落空的感觉,姑娘有过吗”

    李凝直觉这话不好接,但她想了想,还是说道“不曾,但是怎么说,都是人错看了雪,又不是雪本身的错,失望是因为期望,但期望本身是空想的话,与其忙着失望,倒不如再下一个切实的期望。”

    苏梦枕抬手碰了碰一朵开得正盛的红梅,梅花易折,但他的动作很轻。

    李凝不是很懂这种小心,如果不是因为梅树是苏梦枕的,她在自家见到这样好看的红梅,肯定要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看的。

    她其实很不懂风花雪月。

    但不妨碍苏梦枕懂。

    他静静地立在梅树下,嘴角不知何时带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凝没发觉苏梦枕笑了,她也跟着抬头,看了一会儿梅花。

    亭台楼阁披白衣,雪地绽开红梅花,清晨的金风细雨楼一派静谧安逸。

    饶是李凝这样不怎么喜欢花的都沉浸在这片冬日佳景之中了。

    直到苏梦枕忽然咳了起来,随即雪地上落了一抹比他身上的衣裳,比雪里的红梅都要更红的血红。

    片刻之后,苏梦枕莫得感情地坐在玉塔书房里烤火,李凝站在边上,莫得感情地向树大夫告状。

    莫得感情的树大夫给苏梦枕看了脉象,配了新药,然后莫得感情地念叨了一个时辰。

    苏梦枕这辈子都不想和李凝看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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