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慕云不喜欢小孩子。比如表嫂家那个小男孩,脑门上都写着“熊孩子”这仨字儿。但池慕云在亲戚面前总是很能装的,笑眯眯地逗熊孩子几句,表嫂那张驴脸也就稍有缓和,不拉那么长了。
池慕云拎起地上的袋子,准备拿进屋里做饭。
她刚起身,就发现路清明凑在她旁边,手伸过来提住了袋子另一边。
池慕云看她一眼。路清明舔了舔嘴唇,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这是要帮她抬东西?
又不是多重的玩意儿,池慕云直接撒了手,悠然抽出牛仔裤兜里插着的折扇,扇着小风儿往屋里走。
路清明单手提着菜,紧跟在池慕云后边。
池爷爷年轻时是私塾先生,早年也算个颇有威望的读书人。池奶奶是地主小姐,貌美多才,年轻时候和池爷爷站一起,俨然一对璧人。
特殊时期,夫妻俩没少遭过罪,可互相扶持着,也顺顺利利跨了新世纪,至今也无病无灾,身体硬朗。
爷爷奶奶住的是老房子,石头砌成的。解放后,爷爷在山上推了石头回来,砌墙盖房,和奶奶过上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屋子是传统的东北样式,东屋、西屋,后面各有一间小屋,其中一间是卫生间,另一间放杂物。中间是外屋,安有一大一小两个灶台。
池慕云蹲在大灶台边上点火,呛得脸通红。她实在是用不惯这个。
路清明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蹲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抓了几根干苞米叶子,划了根火柴,凑上去点着了,然后把灶膛里的干树枝掀开一点,苞米叶子往里一扔,火苗就呼啦啦窜了起来。
池慕云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傻丫头蹲在灶前,缩成小小的一团,聚精会神地往灶里加柴。
池慕云觉得这傻丫头话不多,不用人操心。挺好。
她戴上围裙,往大铁锅里放了几瓢水。动作急了点,溅到了路清明脸上。
傻丫头就那么抬着头,眼都不眨地盯着池慕云,任脸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巴上滑。
还真是有点傻啊……
池慕云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敷衍地在傻丫头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转身去切菜。
池慕云做饭味道还行。炖了一个鸡肉蘑菇,一个排骨豆角,拌了一个小葱豆腐,铁锅捞的大米饭,饭盆上面热着玉米棒子。
傻丫头啃完了自己的玉米棒子,又把太姥爷和太姥姥那份也啃了。老人家吃不了这个。
池慕云放下饭碗,又给傻丫头盛了一碗饭。饭量真够大的,才10岁就顶池慕云三个了。
池奶奶往她碗里夹了一个大鸡腿,傻丫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低头啃。
池奶奶放下筷子叹口气,忍不住跟池慕云抱怨道:“你表哥真糊涂!”
池慕云也停了筷子,转头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路清明。傻丫头穿得破烂,头发像鸡窝。
池爷爷夹了一口菜,慢悠悠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池奶奶懒得理他。都怪这个老私塾油子,要不是他,池慕云她大姑就不会嫁去路家,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傻孙女了。
说到底,都怪池慕云大姑父路国栋。要不是他搞什么“亲上加亲”,让自己儿子和外甥女结亲,路清明这孩子也不会这么惨……
池奶奶每年都要就这件事念叨一次,池爷爷把筷子一放:“还吃不吃饭了?”
池奶奶“哼”了一声,真的闭嘴了。倒不是怕这老头儿,只是自己也懒得再说。她的大丫头都是做奶奶的人了,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
路清明不知道太姥爷太姥姥在说啥。她专心吃饭,吃完了打个饱嗝儿,看池慕云细嚼慢咽。
池爷爷打开电视机,让路清明看动画片。
路清明接过遥控器,也不按,呆呆地拿在手里看。
池慕云从她手里拿走遥控器,细滑的手指蹭到了她的掌心。池慕云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帮她拨到动画台。
在放《浪客剑心》,不过不是最新的,国语配音听着有点别扭。
池慕云也看了几眼。她也看这个,日语原版给男主角配音的是一位女声优,所以她印象挺深刻的。
路清明坐在炕沿上,盯着电视看,看起来并不是很理解动画在讲什么。
池慕云站起来收拾碗筷。爷爷叼着旱烟卷说:“小云,一会儿给你嫂子打个电话,说孩子在这儿睡了。”
路清明转过头看了池爷爷一眼,又转回去。
池慕云看着路清明说:“爷,这孩子愿意住这儿吗?”
爷爷没回答。池慕云走到傻丫头旁边,弯腰问她:“晚上在太姥爷家里睡好吗?”
池慕云凑得有点近,身上有股好闻的清香,路清明歪着头反应了半天,缓缓问道:“你住哪里?”
池慕云拿出十二分耐性说:“我当然住这儿。”
路清明又盯着电视:“嗯,那我也住这儿。”
池慕云微愣。她还从来没发现自己很有孩子缘?
池慕云把桌子收拾了,拿出手机给表嫂打了个电话。
表嫂没什么不乐意的。反正也不是她亲生女儿,爱住哪儿住哪儿去。
爷爷奶奶老早就回西屋歇下了。池慕云把东屋收拾了一下,铺了被褥,一抬头,发现路清明还是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盯着电视。
《浪客剑心》都演完了,在播长广告。
池慕云伸手把电视的拉绳一拉。路清明呆了呆,向池慕云看过来。池慕云从炕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身上只穿了一件小吊带。
不是集市上五块钱一条的女式大背心,而是路清明从未见过的款式。肩膀和半个背部是光光的,前面两根精致的细带子,在颈子后面系成一个结。
路清明看了好几眼。
过了一会儿,池慕云脖子上搭着毛巾回来了。她招呼路清明:“跟我过来。”
本来这种老房子是很不好建卫生间的,但池爸爸还是找人,花了不少钱在东屋后面的小屋加建了马桶和浴室。
村里大多数人家用的都是旱厕所,不讲究的直接在自家后院挖个坑就解决了。至于浴室,每星期出去搓一次澡堂子,也挺方便的。
路清明站在浴室里,有点懵。
池慕云抱着一条新毛巾,香皂也都准备好了。
“脱衣服。”池慕云提醒道。路清明“哦”了一句,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了。
池慕云眼神躲了躲。
知道她脑子不灵光,池慕云不放心她自己用热水器,就帮她调好了温度,坐在一边的塑料凳子上看着她洗。
女人长腿屈起,胳膊抱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又枕着胳膊,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乌黑的长发披下来,盖住了一半的脸。
路清明赤着身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露出来的长腿和纤长胳膊,都是细白细白的,再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不是脏,而是好像天生就这颜色。
想起那女人刚才跟她说过,要用香皂。
她在家洗澡都是随便一洗,有时候也用香皂,但她觉得用了不舒服。
这块香皂白嫩嫩的,被人用过之后棱角也变得圆润滑腻。路清明伸手抓在手里,凑到鼻子边嗅了嗅。
好香。是那女人身上的味道。
路清明抿抿唇,把香皂放在身上涂抹了一下。
“啪叽”一下,香皂掉地上了。
正在打瞌睡的池慕云睁开眼,看到路清明正撅着屁股捡香皂。
池慕云,挪开视线,走过去帮她把香皂捡了,问道:“洗完了吗?”
路清明点点头。
池慕云把香皂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一下,看到路清明赤着的脚,她在柜子里拿出一双拖鞋。
她的鞋,路清明穿着有点大,只好将就一下。
路清明在东屋的炕上躺下来,池慕云把毯子给她盖上:“晚上想起夜,一定要叫我,记住了吗?”
路清明仰面躺着,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点点头。
池慕云拉了灯,也在炕梢(土炕远离灶膛的那一侧)躺下了。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路清明有点失望。
她想起,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云”。
她张嘴涩声道:“……云。”
池慕云没回答。她今天坐车太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乡下的夜很安静,只有蛐蛐儿还在低吟。路清明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池慕云的轮廓,甚至都怀疑自己刚才是否说话了。
她翻个身,脸冲着池慕云,胳膊向前伸展开去,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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