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拿着大铁锥企图暗杀君父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勇士。
并非仅仅是说他敢于暗杀而需要的勇气,也有着与谋士相对的意思——那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并非主谋。
而另一个尚在逃逸中的家伙,尽管君父已经下达了掘地三尺的通缉令,仍然不知所踪。
严刑拷打对这位力士没有作用。
威逼利诱亦毫无反应。
据拷刑官的禀报,若非经验丰富的酷吏抢先一步卸了该人的下巴,想来此人早就服毒自尽了。
君父最近也并不空闲,此次的行程被耽搁了两三天,他需要处理京城发来的公文姑且不论,他还得排查此次谋杀的内应——这个问题,其实我同他探讨过。
“儿臣以为,为使天下之民得以瞻仰君父身姿,先前南巡之路早已世人皆知,君父如何能确定有内应?这般排查,倒使得人心惶惶。若因儿臣之故……倒无必要。儿臣乘着君父副车本就是逾礼,替君父挡去此灾不过将功补过。何况城门若失火,池鱼殃及,以何怪之?”
将功补过当然还只是谦辞。
虽然我是封建社会下的绝对受益者,可说实话,我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并没有这么根深蒂固,我有时候觉得,假如我能抛弃我原先学到的众生平等,能够更好地摆清自己的位置,也许能活得更好;可同时我又觉得,我之所以是我,正是因为我的经历。
想来想去也是顺其自然罢。
尽管还不至于卑微到将功补过,我确实对这个结果感到庆幸:无论是我还是君父,都毫发无伤。
“排查内应,又何止是为排查内应。人心惶惶,何惧之有?”我听着君父这话,不由得一脸迷糊地望着他,他的表情看不出深浅,他虽看着我,我却觉得他正透过我看向这山河,“七国归秦,终成于朕。只是,这天下之民,天下之官,当真愿自称秦乎?”
我的指尖一颤。
我完完全全能感受到君父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就算那股杀气针对的不是我,直面起来仍有些困难。
我已经听出他言语里的意有所指。
君父所忧,仍为六国余威。
我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个时代的忠诚,在我看来秦人楚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中原一带之人,大多都是汉人,又称不上非我族类,可确实,他们认为自己亡国,也需要复国。
而且,仅仅凭着原先侍奉的君主的血脉就足以让不少人甘愿依附,不全为利益,也为了心中信仰——甚至在这种时候,这份信仰可以远远压过他们对于男女的偏见。
君父轻叹:“蜉蝣撼大树啊……”
自不量力的可笑。
“儿臣斗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君父此刻的眼神,他明明看着我啊,我却无法映入他的眼神中,就像是、就像是他已经踏入仙人之境,而仍为凡人的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之于佛祖,“君父所经历过的暗杀,早已数不胜数,便是这次要替有些人敲响警钟,又何必如此隆重?”
我本以为君父会雷声大雨声小,他的严令不过是为了保障帝王的权威至高无上不容侵犯,是为了做给天下之人看的,而不是真的打算将时间耗费在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蚁多是可食象,可你何曾见过被蚂蚁咬死的鲸么?
正因为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只要任凭野草生长,届时再铲草除根也为时不晚。
君父笑了,与先前相比,他此时的目光才真正地落在了我身上:“小十当真不知?”
我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儿臣只是没有自信。”
这次的暗杀和以前的暗杀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来想去的,也不过就是我被牵扯进去了。
因为我么?就因为我么?
这是我想到的最靠谱的答案,也是我最没有把握的答案。
我爹宠我是一回事,可是君父……我配么?
我望着君父,冀希他能给我一个我渴望的肯定。
君父却只是低头看着我,像是那九天之上的神仙,望着朝他叩首许愿的信徒,笑而不语。
“小十总爱刨根问底。心急则乱。况且,智者千虑,殚精竭虑,天妒之。”
君父没有肯定我。
我吐了口气,有点轻松又有点失望,怅然道:“儿臣受教。”
我终究是说错话了。
窥探上意,本就是不敬,对感情求一份承诺保证,也是错误之举——别说什么经得起考验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感情,感情遭受经历的同时,也许也是在被磨平。
我以前一直都做得很好,该装傻的时候装傻,倒是近来,越发患得患失了。
是我越发在乎他们了?还是……
我低眉,向君父请求道:“儿臣想亲自审问那个被抓住的犯人,试试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我只是害怕被丢下。
“你去吧。”
无论是我爹还是我哥,我都在担心啊。
我怕终有一日,我再也追不上他们的步伐。
血脉明明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抹去的联系,可若是仙人,还会拘泥于凡胎么?
我想要能帮助他们,想要能对他们有用。
这是奢望么?尤其是对君父来说,这会是傲慢么?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君父的指尖亲昵地点了点我的额头,我看着他微微翘起的指尖,倒觉得有些不拘泥于性别的美,“想做便去做。有所进展就来汇报于朕,需要求助找朕找你兄长也都未尝不可。小十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向以往一样地娇嗔道:“儿臣这不是连功课都做不完了么!这可不,也就只有想想的工夫了。”
“怎可随便又将其推卸给功课呢!”我爹一个眼刀飞了过来,我捂着心脏,这回我一点都没觉得威严,倒觉得有点被魅惑了,我看他咳嗽了一下,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就突如其来地消失了,“咳。审问可以,功课也不可落下。小十现在的本事,还是不尽如意。”
“儿臣遵旨!”
我坐在牢房前,叫看守的士兵点燃油灯,趴在桌子上给我哥写信,半点眼神也没施舍给那个被绑在墙上的犯人。
刚才和我爹对话发生的事情我后来又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不对,我怎么觉得……我爹突然有点女气起来了呢?或许也说不上变女气,只不过是皮肤变白了点,声音变细了点,眼神柔和了点,动作少了点霸气,也许说去男性化这个说法更好?
不过不是说人的体内只有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么,所以才会觉得太监娘娘腔,东方不败也是非常有名的例子了,所以说我爹不会也……???
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写给我哥说,我想着我爹刚才那个妩媚的眼神和翘起的兰花指,难不成以后我要喊我爹喊我妈么???
我决定把这个深奥的问题丢给我哥。
“哥!!江湖救急!!!如果爹成为了娘我们该怎么喊啊!!”
我看着我拿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地这一行字,满意地收起竹片,开始背书。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我在牢房前自己同自己下棋。
第三天我找来琵琶,我以前没弹过这个,弹了两个小时的锯木头之后,对面那位壮士终于破口大骂:“要杀要剐,随便都可!这般折磨,算什么豪杰!”
我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弹琵琶。
这是音波攻击!尔等愚蠢的凡人怎么可能懂!
第四天我继续背书。
第五天我练剑,舞了一会儿我看着闭着眼的那个人,看着墙壁,想了一下,决定拿剑打乒乓。
这可是国粹!我以前还学过呢!
别说,这招还挺有效,前几天中气十足破口大骂的家伙现在声音虚弱:“暴君的女儿果然也是个小暴君!这样的好剑暴脸……这般浪费!”
“那叫暴殄天物。”我好心地解释道,“而且这是我的剑,我要是愿意把它折断也没什么,千金难买我高兴。”
这句装逼的话我想说很久了!
“哼!”他撇过头,不想理我了。
我收起剑,蹲在他的面前,戳了戳他:“等等啊,大叔,你想陪我聊天?本公主就屈尊纡贵地勉强允了。”
端的就是一个纨绔的模样。
“黄口小儿,无可奉告!”
“可别,看在这几日我在这儿你没受刑的奉上,也就随便聊聊,你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有何区别?”
“……”
我就当他默认了,一副漫不经心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究竟为何刺杀君父?我君父文武韬略,无所不能,百姓安贫乐道,政通人和。大叔又有何不满?”
他冷笑:“我本以为你还想问什么……暴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修建长城,妻离子散;增纳赋税,饿死无数;焚书坑儒,死伤无数。”
“修建长城,不为私欲,乃为敌外,若无长城,西凉铁骑,蒙古部落,以何拒之?与边疆百姓死伤,焚城流离失所相比,长城修建所为后代,何过之有?”我看着他的神色,确保他完全听懂后才继续反驳道,“增纳赋税,可否始于秦?七国并立之时,百姓是否亦苦?”
“这……强词夺理!”
我知道我是强词夺理。
用矛盾观点来解释,这就是人口过多和生产力低下的矛盾,只要社会体系不改革,科技不明显进步,无论坐拥天下的人是谁,都难以解决。
兴亡与否,百姓皆苦。
我作为大秦帝姬,作为封建的直接受益者,我不会做出政治体系改革,无论是君主立宪还是共产主义或者资本主义,我都做不到。
我敬佩甘愿下放权力和利益的英国王室,因为我自己做不到。
“焚书坑儒,又与百姓何关?”
而且……
“若君父身死,大秦许是会毁于一旦,那便又如何?烽烟战火复燃,群雄再度并起,乡村征兵十室九空,这便是你所说的人人得而诛之么!”
“若君只为千古流传的名声,只为昔日的君主,受人恩惠,我便全然不提此言——我本以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君可有一条与之相符?天下唯有一国,便是我大秦。”
他没有回答。
“主使者是谁?六国之中,谁?”
“我不知那位先生名讳。只知他以姬为姓,以韩为氏。”
我在心底过了一遍。
韩国出于晋国,晋国姓姬,看来是韩国人不错。
韩国……博浪沙……铁锥……误中副车……
我正苦苦思索着,突然之间听见了身边士兵的惊呼声。
等我抬眸一看,那位力士已经挣脱了锁链,朝墙壁一头撞去,连着撞了五六下,血肉模糊。
我摸着他的脉搏,已经咽了气。
“好生葬了吧。”我起身,收起了笑。
……我想起来了。
汉初三杰,唯一得以善终的谋士,张子房。
“你有张良计”的那位张良。
韩国贵族,五代为相,刘邦赞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刘邦。
项羽。
嬴胡亥。
我闭着眼,以手为笔在地牢的沙堆上写下这几个名字,然后重重一脚踩下。
这可真是,各有各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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