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生老病死人心变却

    那确实是我同张良的最后一次碰面。

    从我哥那里我得知,我那便宜女儿的婚礼被安排在半年之内,对方也亲自登门邀请我前去,被我不耐烦地拒绝了好几次。

    我跑到我哥那里吐槽,我难得有点好心怎么感觉还要被缠上了。

    我是真的觉得不合适,关系太尴尬了。

    要是去参加婚礼,生母尚且健在呢,我这个顶着名号既没生恩也没养恩的家伙凑个什么热闹,而且我真的也烦。

    公子扶苏倒是笑着揶揄我:“可见世间知卿者,甚少。”

    我翻了个白眼。

    或许是有人喜欢被“三顾茅庐”,但我可是货真价实地“No means no”的拥护者。

    对方也没什么坏心,几分发自肺腑的感激,几分隐隐想要借势的念头,一两分留下的移情——这种人之常情我不是不懂,可上了年纪,我对这种人情世故越发不耐烦了。

    无论是别人的感激,抑或是别人的怨恨,对我来说早就是无伤大雅的东西。只是这个“别人”的范畴越来越大,我兴致上来想插手一下小辈的人生,可这终归只是一种调剂品。

    我始终是讨厌子嗣这种存在的,打心底我就没办法多喜欢小孩子。

    唯一让我有些惊讶的是那对小夫妻结婚这么急,我还以为女方的家长会舍不得孩子——直到半年后我听到了张良的死讯。

    ……听到消息的那一日,我叫人端上了那藏在冰窖里的酒。

    伤感也倒不至于,顶多是怅然。

    张良也是寿终正寝,也没听见他得了什么中风啊老年痴呆啊这种不体面的病,他活得是真的高寿,而且死的时候也是风风光光地——君父特意下旨,爵加一等,体面下葬。

    前去吊唁的人也络绎不绝,许是连过年都没那么热闹。

    我也没什么兴趣跑一趟。

    和某些人的情意不会因为一场葬礼而加深,也不会因为葬礼缺席而受损——人死如灯灭,何谈情意呢?

    何况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我实在想不出,比起那次正式的告别,还有什么更值得做出的表现。

    我端起这碗酒,一个人一口气干了一半。

    我也懒得跑到人家坟前或者就直接在地上撒点酒给他的,人家这都给我了,还想要回去不成?

    活着都没可能,死了就更别想了。

    就是很不凑巧。

    我这次喝酒,又被我哥逮了个正遭。

    只不过他难得没拦我,倒是和我一起喝了起来。

    “这可是千金一两的佳酿。”我是牛饮,我哥那可真是小酌,“十妹确实是会享受。”

    “某个刚死不久的人送的。”我试图让我的口吻变得阴森森的,“若他不满从坟里跳出来找我,那才是本事嘞。我会记得躲在兄长后面的。”

    “丞相大人……难怪。”我哥摇摇头,“十妹果然还是不懂酒。”

    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确实是不懂。

    就几钱银子的酒和千金的酒还是能尝出来的,几金银子的酒和千金的酒是真的尝不出。哦,还有加冰比不加冰好喝这也是尝得出的。

    贵一点的酒就有一点不太好,比较容易上头。

    喝的时候没醉,待久了意识到自己醉了,那就不是微醺而是深醉了。

    我用脸贴着桌子,手边的酒已经因为握不住打翻了,我听见我哥叹了口气,颇为不爽地推了推他:“这是人家送我的酒!”

    浪费了就浪费了!又不是我故意的!

    “十妹……还真是一如当年呢。”兄长的口吻似是带着一丝艳羡,“阿禾她也……病入膏肓了。”

    我迷迷糊糊之间,才反应过来,阿禾是我嫂子的名字。

    “啊。”我平淡无奇地感叹了一声,“也轮到她了啊。”

    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不近人情,干巴巴道:“大家都会死的。”

    现在,也就君父能得以永生吧。

    就连我同扶苏,也不过是活得比常人来得久些罢了。

    这话说完仍觉得不对,我又继续道:“子婴也要有好消息了吧?”

    在孩子方面我是个异类,我并不期待我的血脉——尽管我们家确实有皇位却不需要继承——我想着这个冷笑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可我哥不一样。

    他还是一直很期待下一代的诞生的,他儿砸我侄子结婚前一天还拉着我和李由帮他想小孩子的名字:这件事够我笑一辈子的。

    “老一辈死去,新生命诞生,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眼皮越来越重,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脑袋彻底沉了下去。

    以至于没有看见,公子扶苏在月色下低着头看着酒杯,喃喃道:“那我们,又为何要跳出轮回,世间之理之外,像是——”

    ——无意义的苟活呢?

    赵姬氏死去的那日,公子扶苏并没有失声痛哭。

    可这远比失声痛哭还要让我害怕。

    我同姬姓蒙氏阿禾没什么多深厚的交情,顶破天是因为公子扶苏而连接在一起的亲戚,相互之间有一点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因为共同爱的那个人而保持了礼貌客气的关系。

    就她陪伴了兄长多年,兄长也同她关系很好这一点,我就甘愿在她葬礼上恭恭敬敬地一拜。

    我一直待到了葬礼结束。

    子婴哭红着眼,已经出嫁的阿荷也赶了回来,公子扶苏一共也就这一子一女,皆是正妻所出。

    我看着他们,心想自己或许再也无法这么真情实感地难过了。

    葬礼结束之后,我拦住了我哥,笑眯眯地问他:“喝酒否?”

    我看到了那一瞬间公子扶苏的眼神。

    那样冰冷的,不带情意的,带着刺甚至或许带着恨的神情。

    他的眼睛深处翻滚搅动着令我害怕的东西,那是他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展现的东西。

    那一个瞬间,我甚至想拔出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剑,逼问眼前这个人我的兄长在哪。

    直到公子扶苏闭上了眼。

    口吻僵硬而又冰冷:“……守孝期间,不宜饮酒。”

    同样是带着说教的意味,可以前绝不会让我这么惶恐,就像是、就像是……你从来都知道,父母和老师的责备,代表着他们还没有放弃你。

    这八个字说不有多严厉。

    只不过是我哥心情不好,给出了自己拒绝的解释罢了。

    我看着他匆匆离去,下意识地冲上去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强迫着他转过头看着我,哪怕他皱着眉也仍然盯着他的眼睛,我问他:“……你要丢下我吗?”

    我不在乎礼法,于是以己度人,以为我哥也不在乎。

    这是我的错。

    可是、可是,因为这样……你要丢下我了吗?

    “你要丢下小十吗?”

    我吞下了已经到嘴边的“你要食言吗”。

    幼时我们曾如此亲密,说是相依为命也许都不为过。

    他说过会护着我,我也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帮上他。

    可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生疏到了如此了呢?

    “……明明,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哥哥。”

    我有那么多个兄弟姐妹,可我只会叫他一个人哥哥。

    我以为,公子扶苏也是,只会这么亲昵地唤我“十妹”,像个对妹妹没办法的兄长,在外面替我担下职责,到了家却会狠狠地教训我。

    指责食言是没有用的。

    我当然知道。

    我看着他的眉目,年轻俊郎地一如当年,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抓着他的手也愈发没得力气起来,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丢下我了吗?”

    公子扶苏又叹了口气。

    他像是往昔那样揉了揉我的脑袋,又变成了我所熟知的那个兄长:“……别乱想。”

    他的声音,朦胧地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只是最近心情不好……别乱想。”

    兄长甚至半蹲了下来,替我擦去眼角的泪:“回去休息,一切会好的。”

    他越是擦,泪水越是止不住。

    我甚至想用小拳拳恶狠狠地锤他胸口,可这个念头刚起来,这次的我却没有这么“作”的胆量。

    我只能点点头,像个乖巧的妹妹那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脸颊划过。

    我知道,我们终于是不如当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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