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夫头痛, 觉得还是要鼓励肯定男学生的实习热情“你过来, 摸宮缩。”
郝建国战战兢兢,往船舱里头走的时候,压根连眼睛都不敢睁。虽然白炽灯亮度有限, 他睁开眼也只能看到孕妇身体中间段的方英。
“好好感觉一下,肚子变硬了, 硬的跟砖头钢板一样,就是宮缩。”
郝建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刚碰到孕妇的肚子就惊得又缩回头“妈呀, 这么硬啊”
他傻乎乎地问了句孕妇,“你疼不疼啊”
孕妇已经说不出话来。
余秋无奈“你肚子硬成这样,你疼不疼”
郝建国老老实实地回答“应该疼的,像板状腹,疼得要死。”
哟, 这孩子居然还知道板状腹。赤脚医生手册没白看。
余秋挑挑眉毛“虽然病因以及发生机制都不一样, 但放在一块儿理解也行。”
郝建国总算又伸出手去, 摸着孕妇的肚子却忍不住发抖“生孩子这么疼啊。这才多长时间才能生”
“难说,现在宮缩还不规则, 可能疼一天一夜都生不下来。”
郝建国顿时脸色煞白。他大哥当年阑尾炎发作,疼了一个下午才开上刀,感觉就生不如死了。
要是一天一夜,这方英会不会活活疼死过去
“现在知道你妈妈生你们兄弟有多不容易了吧。”余秋顺带着给孕妇做了个简单的心肺听诊,也好尽可能排除一些孕妇高发的妊娠期疾病。
其实就是发现了有问题,她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缺医少药, 大队给她配备的家当医药箱堪比雪洞,那点儿药品压根就不够塞牙缝。
还得去化缘,余秋在心里头琢磨着,等这回雨停了,她得去趟公社卫生院,尽可能多要点儿药过来。最起码的,降高血压的药不能没有吧。
万一方英血压高,生到一半整个人抽起来了,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当然知道我妈不容易。”郝建国摸了一把宮缩,又追问余秋,“那咱们就看着她这样疼下去啊”
余秋想翻白眼,她倒是不介意给方英打无痛分娩,可前提是要有麻醉师在啊。当然,就算有麻醉师,那也得有药能打麻醉。
“这种不规则宮缩持续时间过长,严重影响孕妇休息也不利于规则宮缩建立的时候,我们一般会给她推一针安定,让她好好睡一觉,帮助尽快进入真正的产程。”
不过现在余秋并不想给她推安定,一个是方英才疼了七个小时,情况还可以。另一个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她真不敢给孕妇轻易用药。什么监护抢救条件都没有,万一胎儿受药物影响呼吸抑制了呢
她随手抓起床边的毛巾,准备擦一擦方英额头上的汗。手一碰到毛巾,她就下意识地甩到边上去了。
妈呀,这毛巾到底多久没洗过了黏糊糊的,她都怀疑上头长了毛。
郝建国也差点儿没被毛巾味儿熏晕了。
得,没的说,余大夫在给方英做体格检查,宝珍助产士在做产科检查,能从方英身边离开的也就只有郝建国了。
他憋着气打水,又一叠声地催促孕妇的丈夫赶紧烧热水“你老婆给你生孩子,疼得要死要活的,你就不能勤快点。好歹收拾出个清爽样子来吧。”
妈呀,前头刚上船没留神,现在他才算看清这船舱究竟有多脏。
昏暗的灯光下,黑灰爬满了整个舱室,顶上还挂着横七竖八的蜘蛛网,地上东西更是乱七八糟,人一不留神就能绊到脚。
郝建国一抬脚,差点儿直接踩翻个铝锅。这家人做饭的锅竟然也能放在地上。他脚还没落地呢,直接碰出砰砰作响。
他定睛一看,只差直接摔倒在地上。这两口子吃饭的碗筷居然也搁地上,碗里头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泼了他一脚。
郝建国要崩溃了,桂枝家屋子比这船破多了,可也没脏成这样。
正在给孕妇做检查的余秋也想叹气。她发现自己打穿越后,碰到的每个方英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给对方擦洗身体。
她朝舱室外头喊了声,让孕妇丈夫送热水进来。结果那渔民居然直接从河里头舀了一盆冷水端到余秋面前。
“热水,必须得是烧开过的热水。”余秋头痛,“这样的水里头病菌太多,容易生病的。”
渔民讪讪“生娃娃嘛,哪有这么多讲究。”
余秋压不住心头火,蓦地喊出声“就是生娃娃,所以要用热水”
怀孕九个月的老婆跟着跑船,好,生活所迫,她一个局外人没资格站在边上指手画脚。但最起码的,作为丈夫,孩子的父亲,在生活上好好照应快要临盆的妻子,不算超格要求吧。
渔民像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缩着脑袋不吭声。
最后还是赵二哥出来打圆场“老哥,煤炉在哪儿,我来烧吧。”
余秋喊了一嗓子“把水沉淀一下,不行接盆雨水用。”
下了暴雨,河水实在太浑浊了。
等到男人们都退出船舱,宝珍才小声解释“他们那边男人是不碰锅灶的。”
孕妇也帮自己的丈夫说话“哎哟,大夫,他不会烧煤炉的。男人哪里会做屋里头的事,我这是生早了,没准备好。”
余秋冷笑“男人为什么不能做家务活,你一个女的不也出来跑船吗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惯出来的巨婴。”
宝珍也站在余大夫这一边“就是,你看我们红星公社就没这毛病。男女平等,妇女也顶半边天,男人照样要做屋里头的活。我爸爸跟我哥哥们就都会烧火做饭。”
就是水平不咋样,实在不好吃。
方英笑了笑,只小声道了句“那是你们命好,各有各的命。”
有了赵二哥帮忙,热水倒是很快就烧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再挨骂,渔民没露脸,还是郝建国端的热水盆进来的。
余秋在心头冷笑,这做丈夫的还真是抄起两条胳膊,在边上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她抬头问郝建国“带笔记本了没有带了的话,我现在教你们怎么问病史写病历。”
不知道是为了省笔墨还是考虑到接生员的文化水平难以做太多文字上的工作,县里头培训宝珍这一批接生员的时候,并没有教她们写分娩记录,更加不要说病历了。
“了解产妇的基本情况,包括她的年龄、职业、家族病史、怀孕生育历史以及既往手术史这些,对于判断她的身体状况以及后面情况变化指导治疗,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还有基本的体检不要落下,听心跳、数脉搏、量体温这些,虽然简单,但是必须的。”
余秋边拿着毛巾帮孕妇擦洗上半身的汗渍跟污垢,边口述孕妇病史“停经36周,不规则腹痛7小时。这个叫主诉,也就是她来找医生的直接原因。她九个月身上没来了,肚子痛了,知道可能快要生了,所以找大夫。主诉导致第一诊断,要简明扼要,一般不超过20个字。”
换了三盆水,孕妇身上终于干净了些,余秋也口述完病历。
她起身看了眼背对着孕妇的郝建国手上抓着的笔记本,点点头道“等回去以后,我给你写个病历标准格式纸,再教你们写大病历。”
郝建国脑袋里头现在只剩下大写的佩服“你怎么记得住啊”
这么多项目,一条条的,她到底是怎么记下来的。
“无他,唯手熟尔。”余秋抿嘴一乐,“你见多了写多了,自然就记得了。”
她在科里负责临床带教,所有实习生的大病历都是她批阅,不熟悉才怪。她的导师老太太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对基本功细节抠得相当严格。作为导师手把手带出来的现任大师姐,她还要负责帮师弟师妹们纠错,在这方面都快形成条件反射呢。
余秋想到导师,心下一阵黯然。
穿越到1972年这件事,她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接受了现实。大概是从医的时间久了,她已经习惯无论碰到多糟糕的问题,她都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她并不担心自己穿越消失后,家人会乱成一团。因为父母离异后各自重组家庭,谁都当她不存在。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在她正式工作的第二年过世了。走的时候挺安详,是倒在她奋斗半生的麻将桌上。
唯一让余秋放不下的就是导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导师对她不说亲生女儿,半个闺女也不差了。
当初她博士毕业能留在省人医也是导师大力争取的结果,毕竟国产博士不值钱,本院培养的博士更加遭嫌弃。
这回她莫名穿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不知道导师老太太要伤心成什么样呢。
余秋心下黯然,赶紧甩甩头,又摸方英的宮缩。、
孕妇喊了一声“大夫,我想小便。”
一股温热的水立刻浸湿了垫在她屁股底下的草纸跟床单,不是尿液,而是羊水。
随着这一破水,她的肚子立刻疼紧了,一阵接着一阵。
宝珍伸手查了下,有宮缩的时候,方英的宮颈口已经开了三个手指头。
余秋立刻打起精神,照这进展下去,只要宮缩维持住,说不定今晚就能生了。
她正打算跟孕妇的丈夫交代情况,船身猛的一个晃荡。
余秋猝不及防,直接坐到了地上。手撑到黏糊糊的船板时,她内心一阵绝望,完蛋了,今天她的裤子肯定超级难洗。
船一阵接着一阵摇摆,跟和方英比宮缩似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节奏。
渔民也顾不上妻子,赶紧跑去掌舵。
然而狂风巨浪根本没把这艘小渔船放在眼里,毫不留情地拼命震荡着船身。
“快走船上的人赶紧上岸来。”远远的,河岸上传来呼喊声,夹杂在风雨声中听不真切。
赵二哥人就在船舱边,倒是看到了马灯闪烁的光。他也扯着嗓子喊“生孩子呢,走不了。”
“走不了也得走”何东胜认出了赵二哥的声音,“水马上就下来了,到时候船翻了,大家伙儿都没命。”
十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都是勤快人,深觉自己不能干坐着等饭吃,积极给自己找活干。
男知青门主动请缨去生产队挑淤泥,女孩子们则去找大队要杨树洼孤寡老人的名单,把自己带来的瓜子、糖果以及点心分了,每家每户都送点儿。
田雨跟郝红梅去胡奶奶家时,老太太死活不肯收,最后还是她俩坚持帮忙收拾屋子,帮忙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田雨愁眉苦脸“其实她家挺干净的。”
胡老太儿子儿媳妇没熬过饥荒年,孙子孙媳妇出去逃荒就没回来了,身边就一个小重孙女秀秀。
大队照顾这老的老小的小,每年都给救济粮。但祖孙俩都勤快的很,重活干不了,杂活从不推,家里跟自留地打理的一点儿都不差。
田雨叹气“我本来想帮忙浇菜的,可这才刚下过雨。水还没退呢。”
余秋被她惋惜的语气逗笑了“下过雨不好吗挑水浇菜累死人了。你又不能天天帮她浇。”
田雨不服气“为什么不能我想好了,我就留在杨树湾插队,我要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为贫下中农做好事。”
郝红梅招呼余秋“快吃饭吧,大队给我们送了米,我们煮了山芋稀饭,可甜了。”
田雨划了下她的脸“羞不羞明明是秀秀过来点的火。”
她叹了口气,“主席说的没错,我们就是死读书的呆子,有米有柴火,居然都不会做饭。我们要跟贫下中农学的太多了。”
余秋但笑不语。
她掀开锅盖,惊讶的发现稀饭上还卧了个鸡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年代的鸡蛋可以当成钱钞用的。昨晚上那位桂枝的丈夫还说要拿鸡蛋给胡奶奶当报酬。
“就是她丈夫送来的。”田雨犯愁,“我们也不想收的,我们知青为贫下中农做事理所当然。可是他不肯收回头,最后我们只好留下一个。”
好歹这也算是贫下中农对他们知青的肯定。
秀秀从门外探头进来,手上端着碗酱豆子“姐姐,我老太说给你配粥吃。”
余秋赶紧拉住她,示意她吃蛋“我不吃蛋,白放着坏了。”
这还真不是余秋推辞,她的确不爱吃鸡蛋。
江州有传统,生孩子要给接生的人送鸡蛋。他们产科一年到头卤蛋、红鸡蛋、鸡蛋干还有新鲜鸡蛋不断,就连实习同学都经常拎着鸡蛋回宿舍煮泡面吃。
秀秀死活不肯,直到余秋板下脸,表示她不吃鸡蛋,自己就不收酱豆子,小姑娘才小心翼翼地吃掉了鸡蛋黄。
余秋看目标达成一半便也不再纠结。
她吃过早饭,洗完碗筷,转过头看秀秀还在门口,不由得挑了下眉毛“怎么了,秀秀,有事吗”
小姑娘扭扭捏捏“那个,姐姐,我老太想问问,饿老生真的这样接生就好吗”
余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赶紧朝门外望去。
正坐在门口搓草绳的胡奶奶赶紧往回缩眼神。
余秋放下手里头的抹布,立刻走出门去。
她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认认真真道“臀位足先露最好是开刀,那样比较安全。实在没办法时,就将脚先推回去,堵住胎臀,等到宮口开全,预防脐带掉下来。如果是头位手先露,同样开刀是最佳选择,实在不行就做内倒转术,但是风险很大。”
胡奶奶也不知道究竟听懂没有,只点点头,自言自语一般“还是你们有学问的娃娃强,懂得多。我要早点儿会这些,也能多接生几个全手全脚的娃娃咯。”
余秋微怔,看着满脸怅然若失的老人有些不知所措。
昨晚她是厌烦这接生婆的,甚至借口为了卫生需求,产房不能多待人,将接生婆赶出了门外。
她觉得这人不懂装懂胡说八道实在烦人。
这是对产妇以及孩子极大的不负责任。
可是现在细想想,胡奶奶不知道要如何正确地处理手足先露的产妇,也仅仅是因为没人教过她。
这个时代以及更久之前的农村女性获得知识的途径极为有限,她们没有学上,她们只能靠师傅手把手带。
接生婆不是存心捣乱,她只是认为那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像她说的那样,总要想办法处理,不能干看着让大人孩子都活活熬死。
余秋清了清嗓子“奶奶您以后也可以这样给人接生。”
她有些后悔,昨晚不应该赶走老人。说不定接生经验丰富的老人看了一遍之后,再碰上类似的病例,就会依葫芦画瓢了。
胡奶奶笑了笑,摇摇头“不接生咯,我那一套早就过时了。”
她低下头,继续搓草绳。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似乎想要跟着她,然而太阳越升越高,她终于还是被留在了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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