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余秋当过向导的小男孩大宝从屋里探出脑袋来, 旁边跟着个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小孩,焦急地踮着脚喊“柿子。”
郑老太给大宝的西红柿, 小男孩没舍得吃, 而是带回家跟弟弟一块儿分享。
小弟弟馋西红柿,咬到了又猛的眯起眼睛,被酸的吃不消。他皱眉眯眼, 笑模样就是个行走的表情包, 有趣极了。
大宝见到余秋, 眼睛亮晶晶的,很有好奇心地跑过来扬起头, 满怀期待“婶婶生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余秋摸了摸他的脑袋,下意识地想摸点儿什么吃的塞给他。
伸手掏口袋的时候, 余秋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医院产科,随时都能摸到吃的。
她只能笑“是个小弟弟。”
大宝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居然语带安慰“没关系,以后婶婶就能生小妹妹了。”
宝珍乐得不行,逗弄他“你又知道啦,你可以摆摊子去算卦咯。”
桂枝家里头不比郑家, 连着小院的只有一间泥巴屋。真正意义上的泥巴房,上头盖着草房顶。
前晚风雨交加看不清楚,今儿余秋可以肯定,这屋子连一块砖石都没看到,也不晓得这房子究竟是怎么盖起来的。
大雨没有泡垮了这栋泥巴屋也是奇迹。
屋子里头只开了一扇窗,即使外头艳阳高照, 人一走进去还是觉得天昏暗下来。好在窗户与门都开着,倒没有什么怪味道。
桂枝刚给孩子喂完奶,正侧着身子轻轻拍小女儿的背。
看到余秋跟宝珍,她立刻笑了起来“还麻烦你们又跑过来。”
她上午睡了一觉,脸上红扑扑的,看着比生孩子那会儿精神多了。
余秋将手放在她肚子上,子宮已经更小了一些,宮底在脐下两横指的位置,恢复不错。
“宝宝吃得怎么样啊”余秋笑着问。
因为这个孩子出生时重度窒息,所以她叮嘱桂枝等孩子生下来二十四小时后,看到解了大便再喂奶。
“挺能吃的。”桂枝笑容满面,“小归小,精得很呢。”
余秋又看了桂枝下面出血的情况,血性恶露,没有异味。
可是余秋脸上的笑却停下了。
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桂枝下面的切口又红又肿,恢复的并不好。
桂枝的丈夫回生产队上工去了。
婆婆在边上忐忑不安“都洗了,大夫,我们照你说的,解过手,下面就洗洗干净。”
余秋点头,夸奖头发花白的妇人“你可真是好婆婆,桂枝嫂嫂好福气哦。”
桂枝婆婆不好意思起来“哎哟,我又没做什么。”
余秋笑容满面“已经很多了,婶婶。麻烦你打盆水过来,我给嫂嫂再处理一下。”
温水送进屋子后,余秋让陈桂枝还是跟生小孩时一样,两条腿张开呈型,方便充分暴露下面。这在医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膀胱截石位。
余秋戴上帽子口罩跟一次性手套,一边询问桂枝产后喂奶以及大便的情况,一边用温水清洗桂枝的下身。
待到清洗干净后,她又拿碘伏棉球给切口消毒,然后用95酒精浸泡过的湿纱布贴在红肿的切口上。
纱布放上去的瞬间,陈桂枝发出轻微的叹息声“真舒服。”
余秋疑惑“你先前就不疼吗”
桂枝有些不好意思“还好,生娃娃哪有不疼的道理。这回已经好很多了,怪舒服的。”
余秋哭笑不得“你疼就得说啊。不然有什么不好,我们都不晓得。”
她一面跟桂枝闲聊,一面给小丫头做全身检查。
原本刚生下来就要量孩子的身长跟头围的,不过她前天晚上实在太累了,手边又没有皮尺,就只称了体重。这回刚好一并测量了,做个完整的新生儿体检记录。
测量完数据之后,余秋又脱了小丫的衣服,仔细观察她全身的情况。
好在夏天热,不用担心孩子受凉感冒。
刚生下来还不满四十个小时的小姑娘浑身红彤彤的,委实谈不上标致,胸部靠近脖子的位置还长着米粒大小的多形性红斑,上面冒着黄白色的脓头。
当奶奶的人有点儿不安,试图解释“天太热了,娃娃长痱子了。”
女人夏天生孩子真不好,大人受罪,孩子也跟着作孽。
余秋摇摇头“没事,这叫新生儿病理性红斑,不用管,过个一两天就自己好了。”
她请桂枝的婆婆又打了盆温水过来,给小丫头洗了个澡。
“现在天热,每天都给孩子洗一洗。洗完之后也不要擦什么痱子粉,把孩子擦干了就好。平常早上傍晚太阳不烈的时候,多抱孩子出去走走。一个是适当的光刺激有利于孩子视力发育。另一个就是多晒太阳的孩子不容易得佝偻病。”
余秋将洗干净的小丫头从盆里头捞出来。
孩子舍不得离开水,两只小脚乱蹬,差点儿没踢翻水盆。
偷偷趴在门口看妹妹的大宝发出惊呼“妹妹以后能当长跑冠军,吃国家粮。”
屋里头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奶奶打趣大孙子“妹妹当长跑冠军要长身体吃营养的,怎么办”
大宝皱着小脸,郑重其事地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以后我跟弟弟的鸡蛋就让给妹妹吃吧。我们是男子汉。”
余秋乐不可支,忍不住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妹妹现在只能吃奶。鸡蛋还是你跟弟弟吃。”
大宝摇摇头“给妈妈吃,妈妈吃了有奶。”
帮宝宝洗完澡再收拾齐整,差不多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余秋取下敷在桂枝切口上的的酒精纱布,允诺明天还会过来,就带着宝珍离开了泥巴屋。
临走的时候,桂枝婆婆把人送到院子门口,还不停地追问要怎样照应儿媳妇跟孙女儿才好。
过了池塘,宝珍悄悄跟余秋咬耳朵。
桂枝嫂嫂是从外地逃荒过来的,她丈夫高柱因为孤儿寡母家里穷,还住着泥巴茅草房,一直讨不到老婆。
桂枝婶婶的婆婆收留了她,后来她就成了这家的媳妇。
余秋笑了“挺好的啊,我看他家蛮和气的,大人小孩都精神。”
宝珍眨着眼睛,显出小姑娘的调皮劲儿“大人都讲高妈妈是怕她跑了,所以对她特别好。”
余秋拽了下小姑娘的小辫子,笑道“不管为着什么,能和和气气就好。对了,你记住一点,咱们不管是接生还是产前产后访视,都要注意两头多说好话。”
新生命的降临对于家庭而言,既是喜事也是挑战。家里头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
在眼下的杨树湾,生孩子受影响最大的除了产妇本人之外,就是婆婆了。
因为男人习惯性不插手,娘家母亲也要操持自家的活计,照应产妇跟新生儿的重担基本上都落在婆婆肩上。
这哪里是轻省活计,要真容易的话,月嫂就不会高价难求了。
况且现在的婆婆不仅要管产妇与新生儿,还要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甚至还要下田挣工分。
个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余秋在产科工作时就碰到过不少偷偷在外面抹眼泪的婆婆。
儿媳妇生完孩子身上不舒服,孩子吃喝拉撒又没个点儿,三更半夜闹腾起来也得伺候。
这般辛苦,闹矛盾在所难免。
婆婆跟儿媳妇起纠纷了,肯定得有人先让一头。
“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劝婆婆让一让。最现实功利的说法是,媳妇还要给孩子喂奶。她受了气,没有奶水,到时候还是孩子遭殃。况且产妇确实非常辛苦,没日没夜睡不好觉。但同样的,婆婆也很累,同样需要外界的支持与肯定。”
这里头,协调其中关系的人应当是产妇的丈夫跟公公。
但现实太感人,很多中国家庭都是丧偶式婚姻与丧偶式育儿,男人面孔永远模糊。
这种情况下,与产妇家庭联系最紧密的医务人员就要及时适当的人文关怀。
因为就算在医患关系紧张的9012年,大部分时候,产妇跟家属还是愿意接受医务人员建议的。
余秋一边走,一边给宝珍传授自己从老师们身上学来的经验“多夸奖多肯定多鼓励。因为无论是产妇还是婆婆,她们得到的正向反馈都不多。”
传统观念当中认定了生孩子没什么大不了。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啊。
老婆婆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天经地义,这可是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祖祖辈辈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产妇跟婆婆有任何做的不够美满的地方,都可能招来指责。
“她们不需要责难,她们已经很辛苦了。就算她们只做到了五十分,你夸成一百分的话,说不定她们会朝着七十分的方向努力。”
在婆婆面前多夸儿媳妇勇敢,为了宝宝生下来健康,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在儿媳妇面前就要多讲婆婆的不容易,这么大年纪还要忙里忙外的照应。
余秋要帮宝珍拎装用过接生包的袋子“家里头和和气气的,大人小孩都好。”
宝珍赶紧推辞,只追着问“那您跟桂枝婶婶说家里头的事,也是为了宽解她吗”
“你说做检查的时候”余秋抢不过宝珍,只能收回手,“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
一般人面对医生时,总免不了紧张。
这个时候,医务人员的闲聊可以转移被检查对象的注意力,让对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宝珍恍然大悟“难怪你跟秀华嫂嫂也说那么多话呢。”
当时她都紧张死了,压根什么话都不敢讲,生怕人家觉得她没个接生员的样子。
“什么是样子啊。”余秋忍俊不禁,“医生的样子”
不过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罢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毫不犹豫地往知青点冲。
屋子里头倒是有马桶呢,可这会儿哪里够用。百般无奈之下,所有人都朝厕所跑。
所谓的厕所就是个大化粪池,外面盖着个大草棚,里面挖了个大土坑,旁边支着两块木板。
真正个的茅厕。
人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扑棱棱飞出一群鸟。
胡杨大喊“麻雀”
看样子是破四害的杀伤力比较大,可怜麻雀都被吓到茅厕里头过夜了。
余秋提高手上的马灯,立刻又赶紧放下。
妈呀,里头白花花的,全是涌动的蛆。她现在又想吐了。
其他知青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实在吃不消杨树湾茅厕的威力。
郝建国从厕所里头出来时,有气无力地喊着“必须得改善农村卫生条件,从建设新式厕所开始。”
说话时,他手里头还抓着那本被他当成宝贝的赤脚医生手册。
田雨气得大骂“好好的书都被你熏臭了”
她毫不犹豫地上手去抢,郝建国嗷嗷直叫“你干嘛你自己去书店买去”
“你留着也没用,你又不当大夫。”田雨直接塞给余秋,“我们余秋才是医生。”
一顿瘟猪肉,直接放倒十几个大姑娘小伙子。
一直到夜色深了,大家肚子里头没东西出来,这才消停着睡觉。
谁也没责怪老乡不像话,居然拿死猪肉给他们吃。
因为公社干部跟他们吃一桌子饭,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是死猪肉,也是农村难得的美味。
穷啊,穷困的山村等着他们去建设。
余秋翻了个身,绝望地看着屋顶。建设新农村什么的,先放放吧,赶紧建个能用的厕所才是真的。
虽然睡得晚,第二天一早,公鸡才开始打鸣,大家就赶紧起身收拾,摸黑点火做饭,好早点赶路去公社。
这先坐船再走路,要走三个多小时才是到公社革委会呢。去其他大队报到的,路途就更遥远了。
余秋也早早洗漱完毕,拉着还没到上班点儿的田雨一道,开始设计厕所。
现在盖房子也不便宜,一间小草屋也得花四五百块。他们手上没钱,就只能就地取材,诸事从简。
“其实关键是粪便的去处。”余秋在笔记本上写下三个字,旱改水。
现在人畜粪便都是沤肥之后再下田做有机肥,完全腐熟沤好的肥料当然不臭,但这过程实在要人命啊。
余秋已经参加科室组织的农家乐,曾经看过有养猪场直接跟鱼塘、藕塘以及菱角塘结合起来。
养猪场产出的粪便直接冲到鱼塘当中去,池塘养殖黑鱼、螺蛳,水面种植水芹菜;过滤了一道的水再通往外圈,二级净化池当中种了莲藕养了王八以及菱角。再外围还有水葫芦,养殖的大白鹅就依靠水葫芦跟小鱼小虾生活。
捞出来的水葫芦又是猪饲料。
那农场主还在水塘边上搭架子种了豇豆、丝瓜、西红柿、黄瓜,水面通过浮床长了空心菜、鱼腥草,水底还有黄鳝、泥鳅跟小农虾,每年能挣一百多万。
当时他们一群医生都看得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辞职搞农业养殖。
余秋抬头看不远处的水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那里试一试。只要处理好进出管道就可以了。
杨树湾水田紧张,水面不少啊。这也是另一种垦荒的方式。
上工的口哨声响了,田雨赶紧抓起书包往外跑。
出门的时候,她才猛的一拍脑袋“完了,我没书啊。”
余秋下意识地扶额,夭寿哦,这姑娘居然也是老师,简直是大写的误人子弟。
她无奈,只能安慰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女知青“你先去吧,说不定是学校发书呢。”
她也不能继续赖在屋里头,她要去外头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材料。
真建新厕所了,总不能往在地上挖坑吧。
杨树湾的水田与村落被一条大路割成两块,左边农田绿意盎然,右边村庄鸡鸣狗叫。
大约是现在种田全靠农家肥,农民拾捡的勤快,禽畜虽然满村跑,但地上完全看不到粪便。
村民们的家以生产队为单位,分居在村庄的不同地方。
房舍虽然破旧矮小,但一行行排列得非常整齐,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个小院子,收拾得清清爽爽。
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井边汲水,旁边三四岁大的孩子也知道帮着洗菜叶子,还有人坐在树荫底下搓麻绳。即使他们不下田,也没谁闲着。
昨天晚上捉蚂蟥的农民正在路边挖水渠,看到余秋就招呼“余大夫,正好,你去趟九队郑大爹家里头,他儿媳妇要生了。”
旁边的女人疑惑“东胜,我家宝珍不过去了嘛。”
生娃娃是接生员的事情,不用大夫出手吧。
“好像不是很好生。”那农民说话也含混,“你过去看看吧,宝珍找你呢。”
他旁边的女人赶紧满脸堆笑“大夫,麻烦您过去给宝珍掌掌眼,那娃娃肯学哩。”
余秋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赶紧点头应声。
真要命,怎么这村子不大,女人生孩子却老碰上事儿呢。
那个叫东胜的农民怕她刚来村子不认路,特地朝田边喊了声,找了个小孩给她带路。
小男孩赤着脚,立刻从麦草堆旁爬起来,连奔带跑地往前走。
等上了大路,小家伙才伸出手举得高高的,往余秋怀里头塞紫红色的野果“你吃,你救了我妈跟我妹妹。”
余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桂枝的大儿子,应该才四岁大,叫大宝。
孩子的眼睛明亮又澄澈,跟一汪清泉似的。
余秋对小小孩没抵抗力。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连嫌弃结果不干净都顾不上,直接取了一颗塞进嘴里头,夸奖道“果子很甜。”
大宝高兴的很,要将自己所有的战利品全都给城里来的大夫。
余秋赶紧谢绝他的好意“阿姨现在要去接生别人家的小宝宝,谢谢你啊。”
大宝这才收回手,撒开脚丫子往前奔,一路催促余秋“快点。”
他熟门熟路,没费多少功夫便将余秋带到了目的地。
小家伙神气活现,跑在院子门口就开始喊“太奶奶,我把城里的大夫送来了。”
院子门开了,走出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手里拄着拐杖。
中国农民少有懒汉,尤其在这个年代,一般除非是实在做不动农活的老人跟帮不上忙的小小孩,其他人不论风吹雨打都会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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