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副书记上船的时候耷拉着脑袋, 脸上全然没有升官的喜悦。他怎么就嘴那么快, 非得把海南夸成朵花了呢
旁边一块坐船的林斌也阴沉着脸,老大不痛快。他觉得自己来错杨树湾了, 因为他看错了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居然将老人家想得如此不堪。
用他们的脑袋好好想想问题呀他们也太小瞧老人家的眼界了。现在是什么时期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 是经济建设的关键时候。
现在人们提起廖副书记, 第一反应是什么工副业, 大力发展工副业以及家庭养殖业家庭副业的基层干部第一人。
现在帼家正在全面发展经济, 无论如何老人家都不会动这根旗杆的。
再说了,假如连已经公认做出了成绩的廖副书记都要下台,那其他人就会不知所措。地方班子为了保持平稳,会产生新的一轮揪斗, 好用暴力的方式将现有的领导班子全部打倒。
这与老人希望在稳定的环境下进行经济建设的设想背道而驰。
林斌痛心疾首,他认为如此简单的道理, 自己的朋友们不应该不理解。他们居然还以为廖副书记会被捋下去, 甚至要安排廖副书记去做生意。
小林大夫气愤难当,觉得廖副书记实在没资格升官了。因为他连最基本的大局观都没有。
余秋叹了口气, 语气悠悠的“可你也要承认, 很多时候大家都猜测不到他做事的真正目的。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情, 都不足为奇。”
一夕之间失了势的上海帮,难道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尤其是那位不到40岁就成了实际意义上接班人的副主席,不就是他从造反派里头挑选出来的吗只不过转瞬之间,一飞冲天的年轻人就已经被他厌弃了,又直接被打到谷底。
在翻手云覆手雨的当权者面前,被统治的对象战战兢兢, 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假如说他们有什么过错,那么最大的过错就是错误地估计了一件事,其实在老人的灵魂深处打倒一片并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肃反扩大化的问题在公产党的历史上并不稀奇,无论是酥连还是中帼,始终都存在。
在老人看来,洪君大清洗,斯跶林不过杀了一百万人,其中一定还有不少真的反格命。这不过是为了实现格命的目的,在认知和正策上发生了偏差,属于好心办坏事,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由人及己,这场由他一手主导的格命,现在真正让老人厌烦的地方并不是它打倒了多少人,而是因为它打倒人所造成的动乱。天下大乱,天下大治,继续乱下去,与老人现在希望搞社会生产建设产生了矛盾,所以他才要压制。
他未必认为格命是错误的,也许他始终坚持发动格命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他未必不赞同造反派曾经的所作所为。当初京中正府意识到舞斗的苗头时,是他要求正府不要当消防队员,压制群众的格命热情。只不过后来舞斗失控,他才表示反对。
正治不谈对错,正治只说利益。
所以作为一樽偶像,而且已经自觉充当的偶像,他竭力摒弃了绝大部分个人情感,压抑着格命被否定的愤闷痛苦,继续投身到社会生产建设中去。
余秋看着林斌,委婉地劝告道“他不仅仅是老人家,他还是整个帼家的掌舵者。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情感未必一致。”
小林大夫垂下了肩膀,只盯着滔滔江水发呆。
船要开了,所有人退上岸来。
廖副书记还在可怜巴巴地冲着苏老先生挥手,一个劲儿的强调“您老人家多看看多走走。我们省还是很不错的,我们省就是照着杨树湾推广乡村建设,目前正在大力修路,将来情况一定都不比这儿差。”
气笛声响起,打断了廖副书记最后的挣扎,他只能眼泪汪汪地挥着手,试图用他那张粉团团的胖脸打动人心。
苏老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模样“他这一去还不知道凶吉,就是上去了又怎么样一句话的功夫他就又下来了。”
没有法制,搞一言堂,在这种地方当官有什么意义呢这究竟是在做人珉的官还是在当领导的狗腿子
假如故土难离,没有办法舍弃祖帼,那还不如好好搞实业。实业救帼才是真理。
余秋声音轻轻的“可是您得承认,经济与正治是没有办法脱钩的。对于一个帼家而言,正治的影响力在方方面面。经济无法脱离于正治独立存在。没有稳定的正治环境,商业也无法正常发展。”
余秋看着老人,轻轻地嘘了口气,“况且你得承认,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并且在想方设法进行纠正。对,他不会开口承认他的错误。任何一届在任上的正府都不可能真正承认他们犯的错。因为这是由点及面的事。人是复杂而立体的,上升到一个正权也是一样。可是我们看人,最基本的判断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坏人的标准是什么看他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与此同时好人就不做坏事,坏人就不做好事了吗如果按照绝对的观点,那这世界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我们只能看一个人是好事做得多还是坏事做得多。
但到这个层面上又存在一个问题,涉及到量化了,我们又如何一件件的去统计
另外就是有的人虽然好事做的少,但一件好事影响力就已经达到了巅峰。那他后面即使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人们对他的印象依旧是好人。
与此相反,一个好人做了一件坏事或者说是一件错事,造成的恶劣影响波及甚广,并且持续许久,那他曾经做的好事还算数吗
评判一个人尚且如此之难,何况是看待一个正权对于维持稳定而言,让人珉相信这个正权的公平公正是最重要的。所以错误会被弱化,怀疑要被压制。
没有正权是完美的,正治宣传的目的就是放大它的闪光点,弱化它的黑暗面。”
如果有一天,连放大镜效应都没有办法修饰的话,也就是这个正权即将被人珉推翻的时候。
苏老先生沉默不语,半晌才抬着拐杖慢慢转过身,眼睛也不看余秋“你把手上的事情交代一下。初五我们要给你妈妈迁坟。”
余秋看着寒风中老人微微晃动的白发,哑着嗓子回答“好,外公,我已经安排好了。”
尽管早就做好思想准备,飞机抵达梳邦国际机场,余秋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这种炎热因为夹杂了浓郁的湿气,所以像开了热水锅盖一般,滚滚热浪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秋不得不站在原地,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能够勉强顺了呼吸。
何东胜赶紧从行李中翻出藿香正气水,让余秋喝了好预防暑热。
正月初的杨树湾还是天寒地冻,此时此刻的吉隆坡却是暑热逼人。
余秋喝了口藿香正气水,感觉自己好点儿了,笑着调侃道“这里四季如夏,一雨入秋。”
她话音刚落,天色立刻蒙上阴云,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雨水就哗哗而下。
好像有人站在天幕上,听到了地下人的嘀咕,立刻将水泼了下来一般。
苏老先生笑了起来“你还是做了功课的,居然知道这些。”
余秋下意识地撒谎“妈妈说的,妈妈说这里一年四季都不冷。她都不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
老人面前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你妈妈还会跟你说这些呀,她不是不跟我们往来了吗”
“那是她写信你都不肯回。”余秋微笑,含含混混道,“妈妈很想念你们的,一直想要给你们寄东西。”
老人脸上显出了惆怅的神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应该回信的。这个傻丫头,肯定以为我们不要她了,所以都不晓得要跟我们求救。”
其实到情况糟糕的时候,求救信已经不可能再发出去了。中国跟马来西亚到去年才建交的,在大格命当中,苏韵又有什么手段能够寄出求救信呢
但老人还是自责,他应该早点儿关心女儿的。他不应该跟女儿赌气。那么柔弱的女儿,没有家庭作为支撑,一个人远在他乡,又要如何生活下去
假如她知道家乡的父母还在等待着她,也许她就能够撑下去,不再选择死亡。
余秋走上前,抱住了老人的胳膊,无声地安慰老人。
对着余教授,她可以坦诚自己冒认者的身份。因为余教授相对年轻,可以支撑着活到2019年,亲眼看看自己的女儿。
但是苏老先生已经老了,他年过7旬,基本上没有可能再看到2019年。余秋不敢也不忍心打破老人最后的希望。
吉隆坡的暴雨来得快,走的也迅速。这儿的暴雨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说停就停,压根就没有绵绵细雨的时刻。
原本已经变成河流的街道迅速退水,马路暴露出来,躲进旁边商店茶楼避雨的行人们也重新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热闹纷繁的模样。
暴雨清洗了暑热,凉风习习,吹在人身上,十分舒爽。
何东胜拖着行李,余秋搀扶着苏老先生,一路往前走。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就停靠在马路边上。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跳下车,朝苏老先生的方向大声喊着什么。
他们说的是闽南语,余秋一个字都听不懂。倒是何东胜朝对方礼貌地点头,又回了一句什么。
余秋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何同志究竟隐藏了什么技能是她不知道的太危险了,作为霸道不讲理的人,她一定要将小何同志牢牢掌控在掌心中。
何东胜无奈“我也只会说一点点。”
他在苔弯考察的时候,天天东奔西跑,又主要待在农村里,总会说点儿闽南话。
余秋鼻孔里头出气,感觉这人还是很不老实。这种事情居然还敢不跟自己汇报,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
穿花衬衫的年轻人跑过来帮忙接行李,又朝余秋跟何东胜笑“欢迎你们回家,安嬷高兴死了。没想到姑姑居然还有两个孩子。”
余秋朝他微笑“你好,表哥,这是我男朋友。”
安嬷是福建人对奶奶的称呼,从花衬衫的言语来看,他应该是苏老先生的孙子。而从年龄判断,他目前20多岁,可以担得起表哥这个身份。
花衬衫青年有些尴尬,但还是客气地伸出了手,同何东胜握了握“欢迎你,我们回家吧。”
比起孙子的热情,苏老先生像是很看不上眼,依旧目光根本不会扫到何东胜身上。
他鼻孔里头喷出一声轻轻的哼,上车坐下了。
花衬衫青年表哥苏嘉邦却像是没有意识到爷爷的不悦,一边开车还一边同何东胜聊天。
刚听说何东胜去过苔弯但没有走访过香岗的时候,他立刻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他本来还想问何东胜打听一下香岗目前的情况,准备去香岗投资。
苏老先生十分不悦“谁说要去香岗的你要去香岗做什么”
“当然是拍土地了。”苏嘉邦眉飞色舞,“安公,房地产界大有前途。我看好香岗,香岗会腾飞,现在我们拿下地,以后肯定会价值飞涨。”
余秋顿时对这位表哥刮目相看,感觉他实在很有眼光。香岗的房价之高,在后面几十年里头都是举世闻名的。
据说她穿越前香岗发生,根本原因也是因为房价过高,导致新一代的香岗人只能沦为笼民,压根就没有做人的尊严。
余秋对正治知之甚少,但她清楚香岗的高房价究竟有多严重。他们省人医就有从香岗来的医生,之所以愿意留在大陆,是因为他在香岗买不起房子。
在香岗,医生已经属于高收入阶层。医生都买不起房子,可想而知其他人的情况。
苏老先生不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香岗也没有任何好感。大概是因为当初他想去寻找女儿的时候,香岗也是一片红色海洋吧。
苏嘉邦努力说服自己的祖父,错过香岗这个发展时机,将会是他们家族的重大损失。
“我们不能光立足于油棕业,安公,这实在太危险了。”花衬衫青年认真地强调,“光靠油棕业,太不稳定了。”
苏老先生意味深长“油可以吃,砖头可不可以填肚子到时候盖好了房子,人家直接收走了怎么办”
苏嘉邦急的不行“谁会收走呀安公,你就是太杞人忧天了。”
何东胜心知肚明苏老先生在怕什么,却不好插嘴。
倒是余秋开口发了话“不会的,现在香岗已经没有红未兵了。”
准确点儿讲,自从主席同美国总统握了手之后,全世界红未兵的理想都基本上幻灭了。
香岗正府更加不可能没收资本家的私人财产。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事实上,以后整个正府都相当于被大资本家利益集团挟持了。所以才造成了香岗土地开发利用率极低房价却极高的怪象。
资本没有祖国,资本看的是利益。
苏嘉邦立刻高兴起来,感觉这位从大陆来的表妹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一句话就说到了根本。
“20年,香岗起码会有20年的黄金发展期。”苏嘉邦说话的时候因为情绪过于激动,额头上都浸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安公,我敢肯定,香岗会有起码20年的黄金发展期。现在大陆在搞经济特区,香岗完全可以背后依托大陆,变成前店后厂的模式。这样它就可以轻松实现产业升级,充分利用大陆的廉价劳动力,进行加工业。至于他本土,就可以发展新兴的行业,让经济一步步往上升。比起其他三小龙,这才是它跟苔弯最具有优势的地方。无论是韩国还是新加坡,就算现在发展再快,因为缺乏庞大的腹地作为支撑。一旦进出口行业受到重大冲击的时候,它们的抗打击能力都跟不上。”
大约是为了方便余秋能够听懂他的话,好随时帮他讲话,苏嘉邦说的是普通话,但是有点儿拗口。
即便这样,他嘴里头说出来的话就已经让余秋惊讶不已了。看样子真是术业有专攻,做生意的人是嗅觉最灵敏的。
苏老先生却沉默不语,似乎并没有被孙子的话所打动。他目光悠悠看着前方,突然间冒出一句“阿韵回家了。”
这里头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就沉寂下来。苏嘉邦羞愧地抓紧方向盘,一句话都不敢说。
车子从天亮开到天黑,一直到暮霭沉沉的时刻,才停留在庄园前。
的确是庄园,大棵的油棕树漫无边际,每一株树都向上高高扬起,像是人伸展开双臂朝天空呐喊。夕阳下,那墨绿的色泽浓郁的化不开。
苏家就连着大片的油棕园。
其实苏家在吉隆坡也有住宅,然而苏老爷子却坚持留在油棕园的老宅子里。
他下车的时候,双手跟腿都在颤抖。
余秋想要帮忙捧骨灰盒,老人却坚持不让。他颤颤巍巍地捧着女儿的骨灰盒子,一步步朝着步子走,嘴里头小声念叨着“阿韵,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屋子里头,有位40岁上下的妇女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的老太太表情有些呆滞。
苏老先生快步上前,伸手搂住了老太太,快速用方言说着什么。
苏嘉邦在旁边解释“安嬷这几年已经不认识人了。”
家里头都说她是因为姑姑的事情急的。但苏嘉邦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还是要尊重科学的。安嬷明显是老年痴呆症,谁都没办法的事。
轮椅上的老人伸出了手,朝着余秋的方向发出了声音。
余秋赶紧上前,伸手搂抱老人。老人脸上流下泪,嘴里头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却忍不住鼻酸,跟着哭了起来。
苏嘉邦神色恻然,轻声念叨“小妹跟姑姑长得像,安嬷把她当成姑姑了。”
阿尔摩兹海默症最大的特点就是进行性的失忆,先从认不出亲人开始,然后记不住所有的事,到最后整个脑袋都退化的不行了。
这几年时间,安嬷已经几乎认不出人。没想到,她还记得姑姑年轻时的样子。
苏嘉邦扭过头,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自己落泪。
何东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找不出话来安慰。
也许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苏老先生陪着老妻落了回泪,总算想起了正经事,开口询问儿媳妇儿子的去处。
今天是妹妹回来的日子,他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不露面
苏嘉邦的母亲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她赶紧擦拭眼泪解释“志国公司里头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处理。”
“有什么大事比这个还重要”苏老先生易燃易爆炸,这会儿一点即燃,“叫他回来,打电话立刻叫他回来。我走的时候把事情交代给他就是个大错误。什么都不管不问,我看他是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家里头人了。”
苏嘉邦慌忙上前,替自己的父亲解释“阿爸已经请好了先生,明天下午就是好时机,请姑姑回家。”
苏老先生脸上的愠怒终于松弛了点儿,他颓然地挥挥手“我老了管不了,你们能听一句话我就感恩涕零了。”
这话说的诛心。苏嘉邦跟他母亲都吓坏了,立刻上前连声赌咒发誓,表示他们绝对听老人的话。
园子里头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苏老先生冷笑“我们的财神爷可算是想起来回家了。”
他话音落下,汽车就停到了屋子门口。一位四五十岁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从车上下来。
苏老先生立刻不高兴“叫你回来实在是打扰了你的大事呀。当着你妹妹的面,你这个做大哥的就不要摆脸色了。”
中年人还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存在,下了车就去后驾驶座扯人下来。父亲发话的时候,他的手抓着一位年轻人的衣领往下拖,刚好拖到车门旁。听了老父亲的话,他的手都不晓得要不要继续往下拽。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躺在汽车后驾驶座上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终于吐掉了嘴里头的抹布,大声呐喊着“一切财产归格命,你们抓我回来,我的心也属于红色高棉。”
余秋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这个世界有点儿混乱。妈呀,她现在能够理解苏老先生对格命的厌烦了。
红色高棉是什么简单点儿讲,极左的柬公正权。这个正权在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世界是臭名昭著的大屠杀。它屠杀了自己国家近一半的人口。没有种族冲突也没有外来势力的迫害,他们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杀了这么多人。
尴尬的是,红色高棉的领导人自称是主席的学生。国际社会也普遍将它的正权视为另一次文化大格命,海外的文化大格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7 18:45:5720191208 10:4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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