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坐在这厢房里的, 最少也曾见过官家一面, 自然不难认出这一身富贵人家打扮的少年郎,便是该坐在大内的大宋天子。
毕竟是头回干私溜出宫的坏事,赵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紧张忐忑。
当他故作镇定地找准了包厢,推门进来,便听一室热闹戛然而止,一干人皆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他时, 这种紧张的情绪, 也瞬间达到了巅峰。
而那位自告奋勇、同意将这位瞧着是打扮和气度具都不俗、又自称是陆辞友人的小郎君领到包厢来的店伙计, 看到这一室人诧异又震惊的神色时, 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地不住打鼓了。
难道这小郎君是在撒谎不成陆三元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他自作主张领人来,就成了贸然惊扰贵客, 若让老板知晓, 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益郎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 好让我去接你”
就在双方面面相觑, 一方强作震惊,一方瞠目结舌时,陆辞已重新挂上温和的微笑,以极轻松的口吻招呼道“你若不嫌弃,不如就坐我身边来吧。还得劳烦小嵩你再添张椅子来了。”
这话一出, 上一刻还紧绷的气氛, 瞬间便烟消云散。
以为做错事的伙计顿觉绝处逢生, 高兴地当场应下“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我这就去”
他忙不迭地窜出了门,很快就搬了张备用的长椅来,加到了陆辞身边,又在离开之前,得到了陆辞递过来的二十文赏钱“多亏你领益郎上来了。”
“分内之事,当不得客官这话,”那伙计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道“多谢客官赏钱。”
他固然在别人手里拿过更厚重的赏钱,却从不像拿到陆辞时那般高兴。
这等身家高贵,谈吐温文有礼,待他们毫无倨傲意,还出手大方的客人,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樊楼伙计,也都是暗中争着去服侍的。
柳七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实在不得不佩服小饕餮这一临场应变、处变不惊的高手段,着实靠谱,愣是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就将偌大的责任给轻飘飘地揽身上去了。
最重要的是,这十几年来头回任性一把的官家的确最愿意听他的话。
狄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跟心上人之间被生生加了个座,接着就坐下个当朝天子,一言难尽的苦闷自不用提。
对陆辞直接做出的安排,小皇帝非但没有任何异议,乐滋滋地就过来了,优雅地坐下后,嘴里就得意地巴拉巴拉了起来“我见今日制科放榜,因狄郎他们都名列其中,小夫子定要来这庆贺,果真不曾料错”
陆辞好脾气地听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将酒盏放下“益郎难得出门一趟,就只打算陪我们耗在这酒楼里”
赵祯面上还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冷风吹出的红,还是兴奋的红,闻言道“倒也无不可,我听内他们说,这樊楼可是京中第一酒楼,也是小夫子最爱的去处。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此,才知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对樊楼的辉煌灯火,其实全然称不上陌生每到夜里,在宫中的他只要登于高亭,便可轻易看到樊楼的灿烂辉光,还可远远听到欢声笑语,喧闹人气,倒将灯火零星的宫里衬得冷冷清清了。
赵祯固然为民间的热闹喧嚣感到欢喜,但长久以来只能远远凝视,幻想着楼中盛景,也难免品出几分落寞。
微服出宫的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盘亘多时,现借着为狄青他们庆贺的由头来寻肯定正高兴的小夫子,也算是一偿夙愿了。
小皇帝面上流露出的真挚满足,陆辞哪里看不出来
莫说是狄青高中、大家正欢喜的时候,哪怕是他平常上街,偶遇偷溜出来的小皇帝,他也绝无可能一板一眼地对其进行规劝或训斥的。
说到底,在大多数郎君还只知胡闹时,赵祯就已在自我鞭策下成了一名爱护百姓、顾全大局的君主,言行举止,较先帝赵恒还要自律得多。
若连最后一点小孩心性也被生生抹杀,未免太过残酷。
陆辞对赵祯不该私自出宫这事绝口不提,只安安静静地笑着听兴奋得厉害的小皇帝一直阐述出宫后的见闻,末了才叮嘱句“如今时局紧张,难免有图谋不轨者,凡事当小心为上,下回益郎出门前,还请派林内臣通知下官一声且有人作陪,总比一人乱逛要有趣。”
听出小夫子话语中的默许,赵祯的眼眸一下就亮了。
哪怕他心里清楚制科考试过后,不放心西北战局的小夫子多半很快就要请辞归位,下回出宫也不知几时了。
但得到这份贴心的承诺,还是禁不住地感到温暖,眉眼弯弯道“好,便依摅羽的话。”
一君一臣做这不得了的约定时,作为见证的餐桌上其他人只敢闷头吃饭饮酒,心里对将官家哄得服服帖帖、还连这天大的事儿也敢往身上揽的陆辞,实在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柳七蹙了蹙眉,虽有劝阻之心,但看着君臣如此相合,还是暗叹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说到底,官家也不是个真会任性得胡作非为的性子,憋了这么些年,也才出了一回宫。如此性情宽厚,为免给小夫子惹来祸事,日后也不可能仗着这句承诺频繁出宫的。
确定不会被小夫子训斥后,赵祯无疑放开了许多,最后那点局促也没了。
他叽叽喳喳地与小夫子扯东扯西地聊了许久,又与渐渐放松的柳七也有来有回地打趣一番,再将目光投向默默坐在身侧的狄青时,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就带出了几分亲近和喜爱“狄郎与小夫子相伴多年,既有师生之谊,亦有手足之情,真说起来,也能与我算是同门的师兄弟了。”
面对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势、还自来熟得很的小皇帝的主动示好,狄青无语片刻,才低头回道“这,当不得。”
“哪里当不得”赵祯大气地一摆手,自以为将眼底亮闪闪的期待之情隐藏得好“座上并无外人,你大可唤我一句师兄。”
狄青哑然。
他定定地看了看这年少自己两年,还口口声声自称师兄的小皇帝一眼,猛然望向一脸看好戏还忍着笑的恋人,眼底尽是问询之意。
“咳。”收到狄青的眼神求助,陆辞清清嗓子,试图做出正经模样,但眼角眉梢却已是藏不住的满满笑意“实事求是,这句师兄,益郎还真当得起。”
他认识狄青的时机,虽比担任太子左谕德一职要早上不少,但要算同门,就得以狄青入京追随他,而不仅仅是受他引荐在州学里念书的时候做准。
于是乎,还真是让小皇帝抢先一步了。
狄青望了望被逗笑的恋人,再看向满脸期待的小皇帝,无力地闭了闭眼,缓缓认了下来“师兄。”
“哎”
终于等到辈分上称雄的这一句,哪怕得一直抬起头来跟个头高的狄青说话,也立马让赵祯感到神清气爽,意气抖擞。
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一瞧便质地不俗、小巧精致的玉佩来,不由分说地放到狄青手里“师兄给师弟的见面礼,快收下罢。”
狄青本能地就要婉谢,陆辞却笑道“益郎有意要赠,你收下便是。”
“多谢师兄。”
狄青艰难地再次将师兄那词说出了口,再在高继宣等人憋笑的注视下,把凭空多出来的这名身份高贵的师弟所赠纳入怀中,妥善收好。
对这看似小孩性、却一举一动都透着正经的一幕,柳七早已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为庆祝师兄弟相认,先干一杯”
陆辞还未开口,最爱热闹的高继宣已率先举杯配合,高声道“来来来”
狄青刚要举起茶盏,似往常那般以茶代酒,就被陆辞拦下了。
陆辞把一直以来都极听他话、当真滴酒不沾的小狸奴的茶盏按下,换了只未曾动过的干净酒盏,亲自替他满上酒酿,温柔笑着递了过去“青弟已然金榜题名,下一步便是顶天立地,征伐立业的好儿郎了,不必再避酒水,想饮便饮罢。”
狄青虚岁十七,满打满算,也有了十六,在这春风得意的喜庆场合,尝些低度数的果酒,实在不必太严厉。
要寻常交际时还滴酒不沾,怕是得背地里惹同僚笑话了。
狄青对酒水并无多大渴求,灼灼目光只一直固定在陆辞为他倒酒的葱白细指上。
待陆辞收回了手,他方微敛眼睑,沉声道“谢公祖。”
于是重新端起酒盏,与柳七、高继宣和杨文广一碰杯,一仰颈项,便是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
见师弟喝酒这般豪迈爽快,赵祯眼睛一亮,不免有些蠢蠢欲动,自然地朝酒盏伸出了手。
“益郎,”陆辞的声音却忽然在耳畔响起,悠悠然道“你还小,饮品在这呢。”
赵祯看了看小夫子笑着递给他的甜甜果饮“连师弟都可饮酒,我却饮这甜水,未免”
“师弟在益郎的岁数时,亦是不曾沾酒水半滴的。”陆辞理所当然道“身为师兄,更当以身作则,为师弟榜样,不可带头犯禁。青弟,你说是不”
狄青不假思索地猛力点头。
赵祯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这刚当上的师兄也没那么有意思了,讪讪地收回手道“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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