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 便到了狄青前往秦州上任的日子。
狄青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官服, 身长玉立,比往常的布衣平添几分气势, 更显英姿飒爽, 神采飞扬。
只是他认真戴在头上的那顶颜色灰扑扑、又通体毛茸茸、却是由陆辞亲手所赠的兔皮帽,无形中柔和了周身的锐气, 才令路过码头的一些小娘子们敢红着脸、偷偷议论这英俊郎君。
狄青全然没注意到旁人目光,也从未想过去在意那些最不想迎来的分别近在眼前, 哪怕理智犹在, 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一看着笑盈盈来送行的陆辞,他揣在胸口的那颗心, 还是被不舍的情绪割得血淋淋的。
若不出意外的话,下回再见公祖, 起码要到三年一转的磨勘后了。
他虽稳住了面上的沉着稳重,但陆辞又哪里看不出来,小恋人的情绪正低落着
然而陆辞平时人缘甚佳,以至于他的友人们爱屋及乌,对被他十分厚待的狄青也很是亲近, 于是在赴任在日,但凡碰巧赶上休沐的, 都不请自来了。
素来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柳七更是受这离绪感染, 眼眶红通通的, 一边指挥着下仆将他这几天备好的酒肉往船上送, 一边激动地握着狄青的手,不住叮嘱,还时不时抹一把泪。
看那送行礼的分量,以柳七的俸禄而言,可以说是真下血本了。
令狄青既感动又郁卒,在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番好意之余,又忍不住偷偷瞟向笑眯眯地在边上看的陆辞了。
“好了好了,”见时辰差不多了,陆辞才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柳七拉开,好笑道“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也别整出这么一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模样。”
狄青“”
泪水涟涟的柳七顺势柔弱无骨地往陆辞怀里一倒,声音还哽着“几年不见,青弟便长得比摅羽你还高了许多,再过三年,怕是连房子都装不下那个子了”
狄青“”
看了眼难掩心塞的小恋人,陆辞啼笑皆非道“你愁半天,原来是愁这个”
“当然还不止”
柳七一吧啦起来就没完没了,陆辞趁着他的注意力从狄青身上转开些许的当头,把他引到船下来。
待交到齐骆手上后,他才转身,重新回到了船上。
眼看着马上要发船了,其他友人们都默契地留在码头上,帮着安慰着还闹腾着的柳七,并未来打扰船上这两人。
四周是为将要扬帆出行的船只而忙碌的船员,狄青也顾不得那些,紧紧握住陆辞的双手,强烈的挣扎几要从眼底透出来“公祖。”
陆辞顺势反握住他,微微笑道“我在。”
狄青喉头干涩,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我要走了。”
陆辞莞尔“我知道。”
狄青原本就不善言辞,在心上人面前,更显唇笨舌呆。
哪怕胸口回荡着千千万万的难舍,这会儿除了更紧地握住陆辞的手外,也难以表述出来。
陆辞歪了歪头,看他还僵在原地不动,不禁轻轻笑了出声。
下一刻,他便上前两步,直接给了狄青一个紧紧的拥抱。
狄青先是一愣,旋即眼眸一亮,更紧地抱了回去,又顺势垂首,由陆辞在他耳边亲昵而温和地做最后的叮咛“秦州你好歹陪我呆了这么些年,不论是兵营还是衙署,一切都是你熟悉的,又有滕兄照应,在职事方面,我并不担心。”
狄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沙着嗓子道“我晓得。”
“别的方面,”陆辞唇角噙着笑,慢慢地继续说“我家小狸奴真诚而坚定,就差把一颗真心剖出来、捧到我跟前了。此生有幸,得你倾心,夫复何求不论相隔多远,相别多久,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疑心。”
听到这话,狄青只觉眼角一烫。
他匆匆忙忙地垂下眼眸,慌张地想要遮掩一二,一颗透明的泪珠却已然滚落,轻轻地坠在陆辞肩头。
“可惜我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羸弱文人,”陆辞抬头,温柔地替他拂去眼角泪珠,难掩惋惜道“凡事到底需求天赋,你念书难念进去,不喜舞文弄墨;而我舞刀弄枪、兵法韬略也是不成,否则我也有一身豪情壮志,愿陪你纵横疆场,骁勇杀伐。”
狄青摇了摇头,嘶哑道“那些事,不必公祖去。”
沙场上刀枪无眼,要真似公祖说的那般,也跟他一道冲锋陷阵,畅勇杀敌,他提心吊胆的程度,定然比现在要大多了。
思及此处,狄青的心微微一动。
公祖留在汴京也好,至少战火波及不到此处,而以公祖才谋,加上官家偏爱,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会性命无虞。
“不过现在也好,”陆辞眉眼弯弯,唇轻轻蹭过狄青不知何时起、已然变得湿漉漉的侧脸,笑着说道“一文一武,方可通力合作。”
狄青深深地、定定地回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清晰地印在心上。
半晌,才用力地点了点头,郑重道“是。”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船夫鸣号,表示船将远行。
“好了,”陆辞缓缓地松开了与狄青相握的手,只最后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好好记着,有我在朝中替你稳住,你在边关时,就放心大展身手,显露神威吧。”
狄青徐徐牵动唇角,也学着陆辞,露出一个极淡地微笑来“好。”
帆一张满,在船员的吆喝声中,载着狄青的那艘船顺畅地划出了拥挤的码头。
等过了御桥,一转弯,那道一直站在船头的高挑身影,就彻底看不见了。
陆辞一直安静地目送着狄青,直到消失不见后,才回身同其他友人说话。
因人已送走,在跟陆辞闲聊几句后,或多或少受离愁感染的这几位友人,也未久留,很快就纷纷告辞了。
而陆辞与柳七并着肩,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柳七还在唉声叹气。
陆辞不由好奇道“青弟与你分别,又不是头一回了,上回也不见你这样,难道这次有什么不同么”
柳七斩钉截铁道“怎能一概而论”
狄青虽不是头回离京,但上回可是跟着陆辞去的。
有最为可靠、凡事周道的陆辞,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好端端的去操什么心
这回却是孤身赴任,去到秦州后有子京看着还好,要是在途中像小饕餮上次赴任时一样、倒霉地遇上为官不仁、刻意刁难的船舶司的恶人,那可真是一时半会都找不到求助的人了。
看柳七一副忧心忡忡、送雏鸟离巢的母鸟模样,陆辞抑制不住地感到心情复杂。
欺负狄青
他微妙地盯着货真价实地担心着狄青会被欺负的友人,罕见地不知如何措辞了。
谁会活得不耐烦了,去欺负那个几年前起,就在城头上一箭一个人头,又随着曹玮、李超等人经历了许多收拢周边部族的小战事,还亲手整顿出万胜营,令兵营里人都心服口服的大杀器
若是留在京城,文官心思弯绕而难测,流言诽谤更是杀人不靠刀斧,他还需担着心一些。
但把狄青放到边关去,去的还是熟悉的秦州在陆辞眼里,那简直就跟虎归山林没什么区别。
他给狄青起个小狸奴的爱称,可不真代表对方是粘人又好欺负的小狸奴。
或许在他面前是如此,在几位看他长大的兄长面前也柔和许多,但在其他人跟前的话
“在我看来,柳兄之所以会有此顾虑,”面对误解严重的柳七,陆辞不得不诚恳地解释道“是因未曾看过青弟在疆场上的焕发英姿吧。”
但凡见过,都不可能有这么不着边际的忧心。
“是么”柳七显然不信,仍是蔫蔫的,只给面子地敷衍了句后,就又开始回想狄青年少时的一些趣事,接着喋喋不休了。
陆辞微笑听着,并未发表意见,倒是柳七忽然惊呼一声“或许是吧哎”
习惯了他一惊一乍,陆辞这次并未被惊道,随口问道“柳兄”
刚一直沉浸在低落情绪中,埋头走路,没看陆辞的柳七,在眼角余光恰巧拂过身侧人的侧颜时,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震惊得一下刹住脚步,几近哆哆嗦嗦。
“怎么了”
陆辞疑惑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
为了避免遇上太多陆辞的熟人,两人回家时特意挑了条人少的小路,因此他此时的身后,除了一面斑驳的青壁外,可谓别无他物。
就在陆辞要开口再问时,柳七已稍微恢复过来,口吻中既有万千复杂、又有百般欣慰道“我还当你真要奔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谪仙去了原来”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高深模样,实在欠揍得很。
陆辞忍耐地挑了挑眉,略微压低了声音,半威胁道“有话直说。”
柳七这回却没被他吓到,反而惊奇地眨了眨眼,像是看什么再新奇不过的事一样。
“你是真未察觉到”
确定了陆辞是当真对自身的状况一无所知后,柳七展颜一笑,掏出怀中帕子,好心地递了过去,口中还很是同情地啧啧道“一想到一路至此,你都这么招摇过街我还真想早些知道,明日坊间流言会传成怎样了。”
陆辞莫名其妙地接过,又在柳七的强硬掰扯下,不情愿地将帕子往面上凑去。
指尖触及处,却是一片冰凉。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陆辞哑然。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船上还能笑着帮狄青拭泪的他,也已经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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