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失声痛哭的娘亲, 陆辞一直沉默着, 只不时轻轻拍抚她骨瘦如柴的脊背, 最后极轻极轻地应了声“好。”
与其将所剩无几的时日,寄托在一缕虚无缥缈的希望上, 何不干脆将每一日都过得最好,由她做想做的事去呢
陆辞如此想着, 已是释然。
他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时日还长,由着陆母与他分隔两地这么些年,只靠书信联系。
以至于面对着忽患重病, 转瞬便时日无多的娘亲,只能笑着准备接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
他已是追悔莫及了,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抱憾离开呢
他无意再做隐瞒, 径直将秦御医已来过的事, 一五一十地告予了母亲知晓。
陆母这时已经敛了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用力擦拭着湿漉漉的眼角, 一边抿着唇笑道“何必再吃多药不瞒辞儿说, 那药汤实在苦得很, 我是丁点也喜欢不起来的。既的确好不起来,索性就莫再折腾了我罢。”
陆辞颔首。
他又如何愿亲眼目睹,娘亲为多陪伴他一段日子, 煎熬着在痛苦中度日呢
他笑了笑, 还善解人意地提议道“好。那不如一会儿就熬一碗娘亲最好的白玉丸子汤”
陆母眼里是久违的星光, 闻言开怀笑道“还是我儿知我”
自这日起, 除了起镇痛和滋补效用的汤药外,陆辞尽让人停了。
得知他这一决定后,钟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被吓得不清,直奔他家来,劈头便道“摅羽,你该不是伤心过度,直接疯魔了吧”
“你这孩子,净说什么胡话”
坐在长椅中,原专心做着针线活的陆母闻言,嗔怒地抬头“好呀,你还敢上门来,我正愁找不着你算那告密的账呢”
钟元已许久不见病得厉害的陆母这般精神了,被这么一说,下意识就看向陆辞。
陆辞笑着点点头“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娘亲的愿望。”
陆母笑眯眯地也点了点头。
钟元怔怔地杵在原地,目光不断在陆辞和陆母身上切换着,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们这”
见劝不住俩人,他将到嘴边的话勉强咽了下去。
待隔了一小会儿,陆母有些困倦了,先回房小歇时,钟元就火急火燎地拽住陆辞,压低了声音,着急道“我知道劝不住你,可你这贸然断了药的事,决计得封好消息,不然一旦传出去了,怕是得面目全非,把你架在火上烤不可”
父母血亲倘若得病,哪怕是治无可治的绝症,按世间常情而言,那即便再穷的人家,都得倾家荡产地奋力救治,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才称得上孝顺。
更何况陆辞如今身家丰厚,殷实得很,却将吊着命的药汤说断就断了,要让别人知晓,可不得是吝于钱财,肆意谋害寡母的铁证
作为多少比较了解这位发小的钟元,自是清楚,陆辞之所以这般决定,只是一份忍下剧痛的豁达。
只是他也清楚,世人难解这份独立特行的心思,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危害,却不是闹着玩的。
陆辞见钟元急得满头大汗,反而轻轻笑了。
“钟兄所虑,我亦清楚。”陆辞拍了拍钟元的手背,沉静道“只是,若为重世人如何看我,就枉顾娘亲所愿,令她缠绵病榻,余下时日尽是无穷苦痛,我岂非枉为人子”
“唉”
钟元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叹息了“我便知劝不住你只能替你照看一二,让你小心再小心了”
陆辞莞尔道“我心中有数,你且安心吧。”
钟元拧着眉,唉声叹气。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听完好友说这句话后的第二天起,自己就再难找到人了。
陆辞在娘亲醒来后,就问清楚了她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随州城。”陆母不假思索道“我想去随州。”
陆辞颔首“好。”
翌日一早,他当真就带着娘亲,乘上日常物件一应俱全的驴车,再带上十来个下人,优哉游哉地出城去了。
乍看到陆家的驴车出来,大多数对这位令密州人极为长脸的文曲星印象深刻的百姓,都先是自以为眼花地揉了揉眼,确定没有看错后,不由诧异地面面相觑。
果然,那坊间说陆母病得不轻的话,都只是谣传吧
到底刚过年节,快迎来冰消雪融的时刻,这会儿出门,也只能是去寺庙走走了。
陆辞当然不是要带着娘亲去山中寺庙。
求神拜佛是否能治病去疾,只消看最为虔诚的先帝赵恒的结局,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了。
驴车的车轮骨碌碌地向前,路过潺潺小溪时,他便背着娘亲下来,在岸边垂钓;在走过山林小路时,他又命下仆去林中转转,打上几只野味来,亲手烤制成一道佳肴,让娘亲尝鲜;当看到冬梅怒放,春桃含苞的画面时,他便抱着娘亲下车来,给拈花轻嗅的她画上一副素描
陆母每亲身体验过一件新鲜事,便能心满意足地回味上好半天,又笑着感叹道“我总算是明白了,怎么那些小郎君们,都尤其喜爱辞儿了。”
陆辞也轻轻一笑,并不作答,只温柔地听着娘亲那絮絮的话。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走下来,竟是丝毫不见凝重和悲伤。
最后在一片欢声笑语下,终于抵达了随州城。
抬头望那城门上悬挂的牌匾,陆母满脸都是怀念的神情。
待入到城中后,她并未抬起车帘,看向外头,而是笑盈盈地看着已然长大成人,成了一位世人眼里公认学识渊博、温柔体贴的翩翩君子的独子,嗓音轻若蚊蝇道“我带着你离开这时,你才不过丁点大呢”
类似的感叹,和关于怀念过去的絮叨,这一路上陆辞已不知听了多少。
他一如既往地静静笑着,耐心听着,却在接触到她前所未有的、透着无神黯淡的目光时,心为之轻轻一颤。
“当初的情形,我应是还小,都记不清楚了,”陆辞颤抖着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双干瘦而冰冷的手,温和地将温暖的体温传递过去,笑着道“娘亲可愿说说”
陆母不知何时起,已是泪盈于睫。
她自己仍是无知无觉,就连眼前已经变得模糊一片,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辞儿的容貌了,也丝毫没有觉得异样。
忆起当年与夫君朝夕相伴,遥远而美好的日子,她面上缓缓露出一抹甜蜜而幸福的笑容,不假思索地应陆辞所请,慢慢地说起了从未提过的、当年的一些家常趣事。
那时家里穷苦,人却是齐的,夫君与她相识虽不久,成亲后,却是待她极好。
忙完公务后,只要一回到家,总抢走她的重活干;待她身怀有孕后,更是勒紧腰带请了个女使来专门照顾她,还四处请人跑老远地为她买来冬日里轻易买不到的酸桃;在想辞儿名字时,更是兴高采烈地与她躺在床上,不知商量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终于定下来
陆母说着说着,脑子逐渐变得糊涂了,话说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眼睛也不知不觉地合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娘亲。”
陆辞对此宛若无觉,只极温柔地打断了她意识模糊的叙话,浅笑道“我这其实还有桩事,一直瞒着你。”
陆母的话语,当即就顿了一顿。
她沉默半晌,好似在思索着这话的含义,末了轻笑一声,神智好似一瞬恢复了清明,浑浊的眼也睁开了,眼里满是期待“辞儿,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陆辞哪里不知,这分明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心中大怮。
他纵心如刀绞,面上却还是笑容灿然,还将那粗粝的手背轻轻贴到了自己的一侧颊上,眉眼弯弯,撒娇似道“还是娘亲知我。”
“你啊”
陆母眼眸一下被点亮了,两道水痕从眼角蔓延开来,慢吞吞地抱怨道“就是调皮。”
陆辞笑着,还未开口,陆母已透支了最后的精神气,面朝着陆辞的脸庞所在的方向,奋力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她待你好不”
“极好。”
陆辞唇角的笑意越盛,毫不犹豫道“应当只比娘亲待我的好,要差上那么一丁点罢。”
“那就好,那就好”
陆母欣慰地笑着,最后那点遗憾终于被彻底掐灭,泛着泪光的眼,便放心地缓缓阖上了。
陆辞也跟着阖了渐渐湿润的眼,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片刻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所抱着的娘亲那原本轻轻起伏的胸口,变得一片死寂。
随着那一刻的到来,那细微的呼吸声,和陆辞手心能感触到的轻微力气,也一道消失了。
万幸。
陆辞仍旧闭着眼,以再温柔不过的姿势,亲密地怀抱着瘦得像张纸一样的娘亲,一动不动。
娘亲在离开前,所看到的他,仍是笑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对此一无所知的车夫将驴车停到了一处邸店的大门前,用力地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才掀开车帘的一点点,小心询道“郎主,客邸到了”
一直低着头,让面容一直被阴影所笼罩的陆辞,闻言轻轻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车夫便骇然看着,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自若的这位厉害郎主,竟是就这么笑着,往前一头栽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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