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经抚,陆经抚。
狄青单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 眼前就浮现出让他日思夜想的面庞, 带起一阵涟漪。
可惜他再想背生双翼、飞奔回去见陆辞,短期内也断然不可能成行的。
距他进驻清涧城还不到半日功夫, 一直追在他后头的夏军也终于找到了路, 陆续由大里河一带抵达此处,望着眼前这座不知何时忽然拔地而起的坚实城池发起了愣。
半个月前,此处除了宽州旧城的残亘断瓦外, 分明并无其他。
宋人竟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生生把偌大一座城池修了起来
作为这支部曲的主将, 谭营最为震惊。
能跟在狄青身后整整一路, 始终未被甩拖的夏队, 显然都以骑兵为主。
其主帅谭营, 擅长的即是闪击战, 绝非攻坚对阵之法。
按常理而言, 此时最好的决定, 应是即可撤回夏寨, 尽快调整,但锲而不舍地咬了宋军一路的谭营,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就此放弃。
他敢豁出去追狄青那么久, 不外乎是笃定对方在这数月远征中,早已是人困马乏,士气低迷,处于强弩之末。
看似四处挑衅的嚣张下, 应是一击即破的。
谭营坚信,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与之能正面决一胜负,那狄青哪怕是以一当百的猛将,也得命殒当场。
谁能想到,狄青躲躲藏藏这大半个月,再曲折绕回此处时,竟就多了个藏身的军寨
谭营阴着脸,绕着这座城池转了几圈后,虽看不出大破绽来,还是顶着城头上落下的箭雨,硬是命人强攻了一个时辰。
见拦住自己去路的城墙,非是他期望的徒有其表的敷衍工事后,谭营心知再坚持下去也是占不到任何便宜了,遂立即命人撤回。
一战未曾奏效后,他也不走远,只退出一射之地,就于延水河边扎了营。
之后每日,他便在营地上操练兵士,同时对城池中的宋兵虎视眈眈。
他在等。
等无法到河边取水的城中宋军粮尽水绝,让这城池不攻自破。
打着这一算盘的谭营,却是不知种世衡凭着天生的倔劲和一张天价账单,已经强行攻克了城中无水的千年难题。
更不知他的等待,注定要成为一场无用功了。
狄青淡定看着,自然不会好心地提醒对方。
被夏军围住的清涧城,确实无法从外头获得军粮补给;但对同样在外行军月余,难以获得军粮补给,还连片遮身的瓦片都无从寻觅,只能露宿在外的夏军而言,更是场严峻的考验。
心细的种世衡在刚修成清涧城时,就未雨绸缪地向周边宋寨先借来了大批粮草,囤放其中,仅需供狄青那数千人的话,小半年都是绝对撑得下来的。
谭营耐心地等待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固守清涧城中的宋军有半点动静,登时疑窦丛生。
即便一时半会地不缺干粮,水却因容器所限,注定囤放不了太多的。
城里人面对被他严密把守的延水河这一至关紧要的唯一水源,怎会那般无动于衷
谭营油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他察觉出几分不对,一边派人侦查这座来得玄乎的城池情况,一边亲领数百骑兵冲击附近羌人村寨,烧杀抢掠,以获得临时的军粮补给。
也就是从这些求饶不断的羌人口中,他才得知,这枯了数百年的城里,竟叫一宋将给生生挖出水来了
难怪宋军不慌不忙若换做是他,定也会将对实情一无所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自己,当个跳梁小丑看待
狄青对守在外头的执着夏军,虽日日予以关注,却不曾有过丝毫受困的焦虑。
他一早就认出了谭营的旗帜作为李元昊麾下倍受重用的强将之一,对方敢深入追击他长达月余,不可谓不自信。
这份傲气从何而来
自是出自对自身的实力,以及对他的轻视了。
狄青正因看透了这一点,也是为掩护建城的种世衡,才一直按捺着与其正面交锋的冲动,甚至在躲藏闪避的过程中,故显狼狈,显现怯战之心。
不知他是有意示弱,便更催长了谭营对灭除他的志在必得,连追到明显不利于对方的城池之下,也不肯放弃。
清涧城中副将也密切关注着夏军动静,每当看谭营数次亲自带兵,前去羌寨时,他都心急如焚,反复向狄青请求出兵。
趁其主将不在军中时发兵突袭,不正是驱散夏军的大好机会么
狄青却摇头,再次否决了这一提议“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谭营最气恼、最傲慢、最丧失理智的时刻。
谭营领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而大宋这边,纵使算上留在清涧城中的一千精兵,也凑不足万人。
舍弃据守城池、以逸待劳的优势,去选择硬碰硬的打法,双方都将伤亡惨重,哪怕取得了最后胜利,也显然是不划算的。
狄青很是爱惜手下将士他可还准备带着他们继续出征呢,哪里愿白白折损在这里。
更何况,谭营绝非轻忽大意之辈从他驻扎清涧城外,却是除了头日对清涧城墙发起试探性的猛攻外、就不曾靠近半步,只专心看守水源的这份守株待兔的耐心其城府之深、心性之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也应该快了。
狄青望向不远处山头冒出的狼烟,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金戈与哭喊声,若有所思。
从羌寨中得到城中并不缺水的真相,应能成为压垮谭营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当晚,夏军军营中骚动频频,传出的声响之大,连清涧城头的兵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狄青亲至墙头,沉默地等待一阵后,却见敌军军营猛然炸开一些响动,伴随着谭营的怒骂声,一小队夏兵急冲清涧城门处来。
就在城头宋军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战时,那小股夏军却做出了让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在进入一射之地前,他们不仅抛下了兵器,还将护身的铠甲截了,就这么手无寸铁地继续靠近。
“这”
副将摸不清他们意图,一时间没了主意,下意识地看向狄青“狄铃辖,这是”
狄青轻轻地点了点头,猛一提声,以党项话喝道“站住。”
那队夏军闻声而止,眼巴巴地望着上头,仿佛重新找到了什么主心骨,口中叽叽呱呱的,不知说着什么。
包括副将在内的大多宋军将士,压根儿就听不懂那由李元昊新折腾出不久的党项话。
他见狄青认真听着,不时回答几句,心里只剩佩服,暗道这制科魁首便是非同一般。
既听不明白,他便静静等着,一心只等着狄青下令。
狄青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后,那队夏军就安心站着,一动不动了。
在副将迫切等着答案时,就见狄青倏然一扬手。
他所给出的,竟然是立即打开城门、冲击下夏寨的信号
副将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刚凭本能将军令传达,便听狄青沉声喝道“夏狗竟如此嚣张,上门来妄言挑衅还忍什么立即出击”
这话一出,顿如一滴冷水落入沸油之中,让原本一头雾水的宋军彻底炸开了锅。
在城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大半个月,他们早已彻底恢复元气,不少人甚至还胖了一小圈。
面对敢围困他们的嚣张夏军,被堵在城里的他们可谓攒了一肚子火,若非军纪严明,早就有人要忍不住了。
如今刚被那小队夏军惹得一头雾水,经狄主将亲口解惑后,登时气得他们破口大骂。
于是狄青一声令下,所有人立马握紧手中兵器,跨上马背,随着城门迅速大开,就冲出了无数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宋兵来。
那手无寸铁地站在城门前的小股夏军,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愤怒的宋骑踏成了肉泥。
谭营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表现得畏畏缩缩、狼狈不已,叫他很瞧不起的狄青,竟会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他在羌寨中未能搜集出足够的粮食补给,而随军的那些军粮早被吃了个精光。
只勉强吃了个半饱的将士们士气低迷,而他眼中原本的依仗不过是场笑话面对这一难破僵局,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恨狄青这小子运气太好,不得不撤退了。
作为最后一搏,也是为防备宋军在他撤军时看出破绽、乘士气追击,他才派一小队兵士上前诈降。
他哪里想到,诚意十足的解甲之后,刚和颜悦色地应承了投降这一请求的狄青,就瞬间来了个翻脸不认人,亲自带兵朝他阵中杀来
原只想着靠诈降来迷惑狄青,好换取自己平稳撤离此处的谭营,就这么被这个一直被他小觑的宋将来了出将计就计,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黑天大风之中,谭营固然反应够快,试图整顿队列,朝杀将过来的宋军进行迎击。
然而天不遂他愿本就饿着肚子,又僵持了近两个月都毫无进展的夏军,在仓促下面对气势汹汹、养得膘肥体壮的宋军时,一时间竟只剩惊慌失措,四处窜逃。
能似谭营般立马拿起兵器进行抵御的,在夏军中只是少数。
而狄青佩戴青铜面具,亲身上阵杀敌,于场中横冲直撞,就如入无人之境。
这份锐不可当,在黑夜中更显加倍的可怖,直让迎面对上他的夏军肝胆俱裂,奔逃不迭。
饶是谭营与诸将顽强抵抗,最后除了狼狈逃窜外,还是没有良策稳住溃乱的军势、亦或是杀出重围。
五个时辰后,天光蒙蒙亮时,场中已是遍地尸首从谭营而下的五六员夏军将领及七千六百余兵士战歿,七百多匹战马被宋军掠走。
虽知有六千多员夏军得以四散逃脱,狄青丝毫未去恋战,而是即刻命令将士简单清场后,就在一个时辰内撤回了清涧城中。
他未对副将解释的是所谓挑衅,完全是他无暇详细解释,又仗着鲜有人听得懂党项话,而随口扯的一句谎。
那小队夏军道出的目的,其实是为投降。
若换作以范雍为首的儒将听了这话,再加上亲眼所见的夏军骚动,恐怕能信个九成。
届时错过战机,叫谭营顺利撤军,还算事小。
安插了诈降的奸细进城来、埋下隐患,才是最要命的大事。
偏偏谭营不知,这招叫夏军使来,可谓屡试不爽的招数,却注定要在熟读兵书史册,又与夏军交锋多次的狄青跟前碰壁。
在狄青看来,这些为击溃宋军军心、竟能使出撞令郎这等兵种的畜生不如、丧尽人伦的渣滓,过往便是逢战必诈。
尤其是弑母弑兄、囚禁父亲、靠屠戮登上王位的李元昊,为谋取最后胜利,历来是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的。
狄青根本不会去信任何由老奸巨猾的谭营主动卖出的破绽,宁可按兵不动,也要争取一击必杀。
对于夏军过往称得上是百试百灵的诈降,他则是信得不能再信了。
夏军在这种明摆着无法发动强攻的情况下诈降,其目的,恐怕只剩一种阵中虚弱,才需故布迷阵撤离。
这也正是狄青久候多时的,胜算最高的战机。
这场大胜很快传出,顿时夏军士气大跌,宋军则是士气高涨。
狄青也终于提前得到了来自延州州城的指示、要同本路都部署汇报军情了。
他强行按捺着激动,苦苦等到种世衡重归清涧城,二人完成交接后,连片刻都不愿再耽误,火急火燎地朝延州城赶。
种世衡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疾驰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扭过头来,对副将感叹道“莫看汉臣平日再稳重,到这了升官发财的时刻,也还是显出几分年轻气盛了。”
亲眼目睹过狄青临阵不惊、沉着冷静地亲自披挂上阵的副将,对此深以为然。
感慨过后,种世衡也忙活起来除了清涧城的日常守备,他最看重的,就是附近那些受池鱼之殃、死伤惨重的羌人部落了。
清涧城的左上方,有着一连串的羌族部落以夷制夷,不需动用己身一兵一卒不仅是朝廷的最爱,也是种世衡的。
种世衡早在建城的那一刻,就悄然把羌人们列入了必将拉拢的嫡系列表。
要雪中送炭,不是此刻,那还要待何时
种世衡赶紧命人整理了大包小包的救援物资,打着宋军的旗号,亲自上门去抚慰那些羌寨的幸存者们。
靠着不久前用重金雇佣羌人打通城中岩层、掘出水源的经历,他的面孔对羌人们而言,可一点都不陌生。
不管是满存关怀的暖心话语,还是切实到手的物资,还有心中本就对夏人那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彻底让本只是两边倒的墙头草的羌人们,朝着宋军倾斜。
不幸遭到夏军劫掠、需要物资援助的羌寨,到底只是少数。
然而同族间互帮互助,同气连枝的天性,才是种世衡所瞄准的作用。
通过安抚少数幸存的羌族老幼,便可收编大批羌人青壮进来对他们而言,保护自己家园,自会拼尽全力。
最重要的是,这一批羌兵的,平日还无需用军粮去养。
种世衡忙乎着安抚羌人朋友,为他们送去温暖时,狄青轻骑出发,很快就抵达了延州城。
等到了防守严密的城墙之下,得守兵验明身份,迎入城中时,狄青一边应和着向取得大胜的他道贺的众人,一边不着痕迹地四下梭巡熟悉的身影。
让他略感失落的是,自发地前来迎接他的有万千百姓,有不由冲他露出微笑的军中将士,甚至有遮面含羞带笑的姑娘家
唯独没有他最想见到的人。
在失落的情绪逐渐漫上心头前,狄青迅速回过神来,忍不住骂起自己矫情了。
公祖日理万机,一心牵挂战况,不惜身涉险地,此时定也在忙于部署此路军事,能抽出闲暇来听他汇报,已是难得了,又怎么可能亲自来迎接他
倒是本应与公祖并肩作战,为其冲锋陷阵的自己,成日琢磨些儿女情长,还指望公祖也
狄青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后脑勺上就挨了轻轻一击。
他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一下将那弹落的小物件给攥住了。
因他神色冷淡严肃,从疆场中凝练出的气势摄人,纵使生得一副俊美的好相貌,也无芳心乱动的小娘子似对陆辞那般、敢冲他投掷香帕鲜果。
因此狄青挨这小小袭击,还真是头一回。
他蹙着眉,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心。
手掌心里躺着的,是一枚绣着海棠花图样的小小香囊。
内里除了一朵干燥的梨花外,还藏了一只金制的、仅得一指节大的精致如意。
狄青微微睁大了眼,心中似有所感,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循着此物掷出的源头望去
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人,身着素色长袍,手肘支在一无人注意到的茶馆的二楼窗台上,还捏着一面收好的折扇,如玉般皎洁的俊俏面容上噙着温柔的微笑。
见他终于望来,陆辞不由加深了嘴角的笑意,调皮地冲发愣的小恋人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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