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先用一勺双下驼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 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临时出门,雇了辆驴车, 一转身就叫来隔壁钟元,让他将还抽抽噎噎、泪水哒哒的柳七郎给架了上去。
他把这已喝得烂醉如泥,都还不忘一路吟词的酒鬼贴心地送到船上了,才安心回返。
结果一进门, 就见仅是微醉的朱说已将方才柳七所吟诵的雨霖铃给完整地复写了出来, 正星星眼地专心欣赏品味。
“”
陆辞扶了扶额, 后知后觉到朱说历来就颇欣赏对方的诗词, 听闻佳作,会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记录下来,自是理所当然的。
而在他出门叫车的那么一会儿, 光一口双下驼峰角子,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给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 直接道“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发,早点歇息去。”
朱说满口应下, 将还未干透的纸小心捧着, 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来, 总徘徊花街柳巷、楚馆秦楼,给歌女良妓们谱写词曲的柳七郎, 肯正经为离别的友人做词, 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婉约派佳作, 几乎称得上是改邪归正了。
虽将朱说打发了回房,陆辞这一夜却很是辗转反侧,总是不甚安稳。
柳七郎那还好,被这么胡乱折腾一通,一想到省试时还要见面,他就难过不起来。
朱说却是他形影不离了整整两年多的人,又一直当做自家小兄弟一般照顾,乍然离开个十来日,还是往那龙潭虎穴去的,陆辞自然忍不住感到不安。
他辗转难眠,朱说也是满腹不舍,翻来覆去。
翌日一早,两人的眼睑下头,都带着相似的青黑。
陆辞沉默地去街上扫了十几份朱说平日偏爱的小食,又备了些容易存放的干果,好让朱说能在路上也不饿着。
朱说情绪亦低落极了,早膳用得是空前的慢慢吞吞,每啃几口,就要抬起头来,悄悄看上陆辞一眼。
陆母也很是伤怀,长吁短叹不止。
她倒不是不舍十几日后就要回来的朱说,而是深刻意识到家里少了平日总能说会道、总能逗得自家成熟稳重的儿子有少年郎的模样,还极其俊俏讨喜的柳七郎的离开。
或多或少地,总有些不习惯了。
陆辞默默把自开铺席后就挣钱上瘾、连算账都自发地跟着他学会了的娘亲这难得一见惆怅模样看在眼里,一边忍不住感叹柳七作为女性杀手的杀伤力之大,一边又暗暗警惕起来。
昨夜里仅仅是拉着他这么个大老爷们的手,都能睁眼说瞎话,肉麻兮兮地作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词句来。
要是再在家里住下去的话
哪日一时兴起,想做他义父,岂不也是轻而易举
哪怕清楚柳七郎不至于无节操至这种程度,可陆辞一想到他对貌美女性的要求堪称来者不拒的纵容态度,便有些不寒而栗。
他虽半点不反对娘亲改嫁,但这人选上,绝对得亲自把把关的。
早膳过后,陆辞就骑着那头老驴,亲自去集市上,向个平素知根知底的人租了马车,又看着任劳任怨的苦力钟元将朱说的少量行李搬上去,不由叹了口气,默默跟了上来。
哪怕朱说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坚持不用陆辞浪费工夫来送,陆辞也还是骑驴跟上了。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一路送到城外落云亭,终须一别,陆辞才止了步,最后对着朱说絮絮叨叨道“虽只有短短十日,还是一切小心。一切以保重身体为最要紧,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遇着要施以援手的人,也要三思而行,莫要冲动行事,务必牢记凡是身有废疾者,皆都不得应举的;也莫轻易听信些僧道妖言蛊惑,以防一个不甚着了他们的道,一旦作为僧道,哪怕还俗,也不能应举的了;旅途中闲得无事就多背书,千万别随旁人赌钱去,朝廷对此屡禁不止,可一旦被抓获了,按照律令,也是不得应举的”
朱说起初还听得愁肠百结,感动万分,泪亦渐渐上涌。
结果越到后面,就越是哭笑不得了。
“陆兄,”他实在忍不住了,委婉提醒道“我不过小你半岁”
“半岁当然不算少了,”陆辞毫不迟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已蹒跚学步时,你还未出娘胎呢”
朱说瞬间哑口无言。
等陆辞终于感觉交代够了,肯把朱说放走时,朱说的满怀离别愁绪,也于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重回马车上时,背影竟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陆辞一脸慈爱地目送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慢悠悠地拨转驴头,返回家中。
既知道明确的开考时间了,他自然不可能闲着。
头件要解决的事情,就是在杨夫子准备的那几份公卷中,挑一份最合适的出来,再做些填补修饰。
想是想的轻松,等真正翻开那堆旧作,陆辞就不禁犯起了难。
并非是因为他认为可选的得意作太多,哪个都舍不得丢弃,而纯粹是在他眼里,这些分明都写得平庸无比,根本挑不出个略显出彩的来蒙混过关。
考官要过目的公卷数量众多,一天翻下来,早已彻底麻木了。
被归纳在将被遍览的公卷中,若无几分出众、可脱颖而出之处,根本不可能留下特殊印象。
陆辞揉了揉眉心。
他倒从没奢望过能凭公卷就让主考官惊艳,只希望别拖太多狗腿,再等到正式考试时的程文别出差错,中规中矩地混个中下游,可以过关就行。
他从来就不能理解,分明有朱说、易庶等人的珠玉在前,夫子们是怎么做到对自己这不忍直视的拙作赞不绝口,还不顾他本人的努力劝说,贴到书院前榜上去公开处刑的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们已然先入为主、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才能作为解释了。
跟明显犯了考前焦虑症的陆辞不同的是,杨夫子等人对他们最宠爱的得意门生,可谓信心十足。
杨夫子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才择出最得众口好评一致的佳作数十篇,归成公卷,供陆辞自己再选。
而在后世背过无数前人佳作的陆辞,在面对这份好意,只觉被反衬出云泥之别,简直是报应来了。
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那些不忍目睹的拙作重温一遍,饶是陆辞做好了要选出一份公卷来的心理建设,也还是半天下不来手。
他每翻完一份,就要板着脸去背诵一遍论语,以作宁神静心、平复羞耻之效。
真不知三十年多年前进士及第的那位柳开,是如何做到以为独轮车纳公卷千轴,以此艳惊众考官的壮举的。
考官不过数人,却要观遍上万份公卷,真能仔细到哪儿去么
陆辞暗下决心,要有朝一日,不论是他或是柳七、朱说高中,只要做了大官,无论如何都得力谏官家,让贡举一切以程文作去留取舍,将这徒增繁琐的公卷制度给废除掉。
公卷的本意是为抱艺者不失搜罗,躁进者难施伪滥,可实际上,既防不住人光明正大地用旧卷伪饰,也拦不住有心者假借他人文字,甚至被庸书人易换文本,到省后无凭考校。
况且自七年前,就在各地实行了封弥制度,连考生名字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又如何能达到观其素业的效果呢
到头来,不过徒增主考官的览卷负担,也白费了学子时间。
陆辞愈发忿忿不平这种破规定,早就该给取消掉了
天知道,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艰难地止住了偷用朱说随意乱丢、于他而言可谓唾手可得的那些练笔旧作的恶念。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陆辞才选出了几篇尚可过目的文章,古律诗赋和文论各一份,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编为公卷,就迫不及待地将它丢在一边,等着应举投状那日再说了。
至于试纸,家状那些,陆辞早已备下,倒不用再麻烦。
之前应承下给陆辞找个保头的李夫子,也是雷厉风行,在离朱说同陆辞约好的归期还有三日时,就找好了人。
真要说的话,他倒不是认识那人,只因同其父曾为同年应举之士,颇有几分交情,对其为人也有几分欣赏。
巧的是,对方因被任命做了考官,其子自然不能在籍贯所在的河南洛阳应举,而是由转运司送往别处参加别头试。
更巧的是,被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密州。
对方也正愁爱子远行,无法照顾之事,李夫子一主动开口,两人一拍即合,就定下这事了。
一切顺利,李夫子心情颇好,立马将陆辞召来,一番谆谆叮嘱后,假作忽然想起地建议道“你虽离及冠之岁还远,但既然将要应举了,也不必太过死板遵循,为便于交际称呼,都宜有个表字才是。”
陆辞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道“先生所言在理,如蒙不弃,还请赐字。”
成功抢先一步的李夫子,心满意足地捋了捋稀疏的长须,将早已琢磨好的二字脱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闻之不释名曰文,我赠你表字希文,你以为如何”
“”
陆辞的微笑僵在了嘴角。
这,恐怕。
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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