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钟鼓楼里的看守击响了子时到来的钟声, 陆辞立即起身, 宣布夜间自习结束,让所有人熄烛回屋,明日辰时再来。
朱说虽还有些舍不得放开手里的书籍,但陆辞的话,他向来是最听从的, 因此行动起来, 竟比早就憋坏了的钟元还快。
按着陆辞事前的吩咐, 在他们聚集在厅堂里练习默书的这段时间里, 负责洒扫的下人已将所有房室都清理了一遍,健仆则在一盏茶前就烧好了热水,灌入木桶之中, 送到卧房之中, 供各人洗浴了。
陆辞不惜耗费钱财, 雇佣这么多下人使唤,自然不是为讲究排场的铺张浪费,而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需要。
这样才能保证在最后冲刺的这段日子里, 他们除了全心全意的复习外, 不需为一星半点的生活琐务操心。
原还觉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柳七, 在经过漫长的默习后, 也已变得疲惫困顿, 根本无暇思念虫娘了。
等他褪去衣裳, 泡入温度适宜的热水中, 嗅着女使们特意燃起的香饼散发的安神幽香, 却奇异地感到疲劳全消,不禁舒舒服服地闭着眼,呼了口气。
真服了陆摅羽这小郎君了。
柳七揉了揉眉心,不由笑了起来。
不论大事小事,全安排得面面俱到,一概周全,哪儿似这年纪该有的莽撞青涩
反倒是自己这个年长些的,口口声声要照看他们,结果反而受了最多的照顾。
也难怪朱弟会恼他不肯笃学勤奋,认为他不识好歹。
柳七越想越觉心虚,越想越觉愧疚。
纵使在今晚上,他早在放弃去看虫娘的那时刻起,就已经看穿了陆辞之前故意激他的意图,也生不出半分不快。
他又不是有眼无珠的蠢人,当然分得清,陆辞这般费心,完完全全是为的他好。
可这样的好意,他又有些消受不起啊
柳七唉声叹气地洗浴完后,就在女使的服侍下,将湿漉漉的长发绞干,换上雪白舒适的寝服,熄了烛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了。
许是因费了一天脑筋的缘故,他后脑勺刚一挨枕,就已经睡熟。
一夜无梦。
翌日卯时刚至,柳七就已悠悠醒转。
只是他刚一睁眼,就被昨夜因灯熄得早未能看清,直到此时才清晰入目的文字,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几张拼合而成的白纸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一行大字
“距离省试,还有四十三日”
柳七“”
意识到这是何人杰作后,哪怕明知对方用心良苦,他也还是被当场气乐,差点没喷出口血来。
柳七摸摸胸口“好个陆摅羽”
更古怪的是,盯着那行字只看了一小会儿,一想到具体只剩下那么些天,他一贯优哉游哉的心里,也油然生出几分紧迫感来。
得了得了。
陆解元手段层出不穷,他是接不住了。
柳七哭笑不得地躺回床上,滚了几滚,叹着气认栽。
经这么一吓,他索性不再在床上赖着了,而是认命地爬起身来,彻底将看望虫娘之事摒弃至脑后。
等召来下人,送水洗漱完后,也不等早膳,破天荒地在这天未亮透的时刻,自发开始读起书来。
当睡眼惺忪,披了件薄薄单衣,跑出来上茅房的钟元,猛然看到柳七房间门缝底下透出的灯光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待他懒洋洋地揉揉眼,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后,顿觉更加惊悚了。
柳七早起念书,简直活见鬼啦
等所有人起来后,钟元立马就没忍住,将柳七默默发愤图强的光荣事迹,夸张地在这六人圈子里狠狠宣扬了一遍。
直让起初还故作淡然、忍住得意炫耀的冲动的柳七,最后都受不了所有人露出的惊奇模样,好生反击了钟元几句,才叫对方吃瘪消停。
滕宗谅却还是憋不住,吃吃笑个不停。
柳七没好气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何必发笑”
滕宗谅哈哈笑道“笑是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得亏摅羽弟将柳兄制住,不然我还真没机会见这般清心寡欲的柳兄,哈哈哈哈”
柳七嘴角一抽,暗暗记下这笔。
无视了幸灾乐祸的滕宗谅后,他又忍不住瞟了瞟道行最高的陆某人。
却见对方连看都不带看他的,只和朱说一边闲聊,一边淡定喝茶。
当真是深藏功和名,好似那在柳七房间里贴那玩意儿的不是他一般。
柳七不知的是,陆辞只在他那屋里贴了这日子的倒计时。
毕竟其他几人那认真的学习态度摆在那,除柳七之外,唯一一个坐不住的,也就是钟元了。
但钟元已经有了考前焦虑症的苗头,陆辞自然不会让其加剧这类症状,而只多给其增加了一些休息时间,以作放松。
倒是柳七太过懒散悠闲,是该紧紧弦了。
不过,倒是连陆辞本人都没想到,这招竟是出奇的灵验。
总想方设法想要偷溜见歌妓的柳七,从这日起就变得绝口不提外出之事,也不消极怠工,而是沉心静气,主动每日与他们一块复习了。
在紧锣密鼓的备考中,二十日一晃而过。
外头的笑语喧哗没能惊动他们,张灯结彩的近邻也未被他们瞧见,但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却如震天动地一般无可忽视。
他们才恍然意识到,正月已悄然而至。
其他人感到新鲜有趣的时候,柳七则在震惊之余,颇有几分精神恍惚。
在陆辞的引领下,他当真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整整二十日
换作往常,单这么想象,都已足够叫他不寒而栗了。
陆辞尚不知柳七内心的惊愕,而是给除了家还远在大名府的那些个健仆外的所有下人,都通情达理地放了一日新年假。
在陆辞看来,他们头回在汴京过年,又即将作为考生,热闹固然可以少看,但象征吉祥的桃符还是要贴的。
一贴桃符,姗姗来迟的过年气氛,也终于越来越浓了。
钟元自告奋勇,跟易庶一起将桃符贴好了;滕宗谅派健仆上街去买了几串炮仗,让每人都放上一串,讨个好意头;朱说写了新的对联,柳七新作了一曲喜气洋洋的贺六友共度元旦,妄想凭此从陆辞手里骗一坛屠苏酒来喝
陆辞万分惭愧地向友人们表示,自己没什么特殊才干,唯独还有几个臭钱,又一直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就将他们的年夜饭给包了。
而喝酒不但容易误事,还会耽误学习,当然是不能有的。
柳七的愿望,就被无情地驳回了。
作为补偿,主菜和甜品,倒是可以多叫几个。
柳七漠然表示,自己并没提出过类似要求。
厨子已被他放了假,陆辞就顺理成章地交由汴京中名气最盛的第一酒楼樊楼解决了。
他们皆都不喜太过拥挤吵闹的地方,陆辞安排时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便直接让健仆跑了一趟,让酒楼做好一桌的美味佳肴后,再亲自派伙计送上门来。
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幕,唯一未能得偿夙愿,此刻苦于无酒可饮,只能以抹茶代的柳七,则一边闲的发慌,一边故作怨念地盯着筷箸不见停过的陆辞瞅。
根据他对这狡猾的陆小饕餮的了解,对方怕是早计划好了要吃这么一顿盛筵,只借了过年的由头来光明正大地点了满桌菜,还不落个铺张浪费的口实。
若他猜得不错,等到省试完的元宵夜时,就该轮到这东京城中第二有名的任店了。
陆辞敏锐地察觉到柳七微妙的目光,笑吟吟地看了过来,还用公筷给他主动挟了一筷群仙炙“柳兄莫光顾吃茶,大年夜的,还是得吃菜才是。”
柳七脸色一黑。
他最讨厌吃这玩意儿了
然而在不确定陆辞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加上还有个朱说在旁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柳七唯有强颜欢笑地接受了这番好意,将最讨厌的这口菜给生生咽了下去。
柳七刚一咽完,陆辞下一筷就来了。
他笑眯眯道“这也尝尝,别客气啊。”
这次给他夹的,则是他最喜欢的假沙鱼。
挨了一巴掌又得一颗糖的柳七,不经意间对上朱说充满羡慕的目光,不由嘴角一抽。
这下他能肯定,陆辞方才绝对是故意的了。
陆辞冲他又笑笑,推去一小碟素饼“这个可千万别忘了。”
时人认为,过年时吃素饼,可以长寿。
柳七接过后,脸也绷不住了,一边哼哼笑着咬了几个,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原谅了这狡猾的贪吃鬼。
尽管远离家乡,但有挚友相伴,这些年轻郎君也半点不觉孤独。
朱说最觉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充实,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众人,尤其是他最喜爱的摅羽兄。
回到屋里后,他心情还久久无法平静,必须提笔写上一篇文章来记述这顿年夜饭,才算心满意足。
在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后,众人也没放松上一天。
毕竟接踵而来的,就是觐见皇帝的群见仪式了。
礼部一降诏,就无情地浇灭了陆辞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对年纪轻轻就在解试中拔得头筹,还生得一副叫人欢喜的俊俏模样的小郎君,他们显然没有错过,而是十分偏爱地点了出来,让他致辞。
哪怕皇帝对此不甚重视,朝臣们也心知只是走个过场,但到底是举人们初次得进宫阙的宝贵经历。
况且能作为代表致辞,也就意味着能在官家跟前小露头角,若能表现出彩,得其赏识,哪怕只合个眼缘,等真正入朝为官后,说不定将大有裨益。
柳七笑眯眯地拍拍自得讯后就一言不发的陆辞肩头,夸张地拱手作揖道“陆解元脱颖而出,于七千余人的群见中得致辞殊荣,我等虽只能在后头看着,然身为密友,也感到与有荣焉啊。”
陆辞呵呵一笑“承柳兄吉言了。”
还想再追着他调侃几句的柳七,对上他淡淡的笑后,不自觉地就感到背后微微一凉,明智地改口道“这么一来,那致辞稿也不算白写了。”
陆辞随意“嗯”了一声,明显兴致不高。
相比之下,思及头回进入宫阙之事,朱说、易庶和钟元三人,可就要激动得多了。
朱说脾性惯来稳重一些,此时也有些走神。
另两人则认为,自己能过解试这关,已经是烧高香后的侥幸,谁知下回又会是哪天,当然难掩兴奋。
作为过来人的滕宗谅和柳七,一边优哉游哉地吃着茶点,一边慈爱又宽容地看着他们,不时饱含欣慰地给出几句建议。
这才是小郎君该有的朝气嘛。
不论是淡然也好,期待也好,还是隐隐排斥也好,到了正月一这天,来自诸路州府监军的贡举人皆换上最好的衣裳,神光焕发地至阙前,悉数由核查过他们身份的卫兵引领入内了。
陆辞身为密州解元,按着规定,与其他解头们一起站在了最前列中,又因他一会儿后将要致辞,更被那位知事官员给提到了最前。
陆辞内心长叹一声,面上则微微笑着,向这位官员谦声道了谢。
对方并不做任何回应,只淡淡一笑。
对这位年轻却不浮躁凌人的陆解元,心里隐约添了分好感。
特别跟别的那些在年岁上不知长他多少、却因是初次得解进到宫阙中来、而难掩激动地到处乱看的其他举人一比,更显得这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难能可贵了。
看这些人将班列带得歪歪斜斜,惹得卫兵们都纷纷侧目的情景,他就忍不住头疼得很。
真是不知仪范
他有所不知的是,比这还来得恢宏壮观的古宫殿群,后世几乎是人人可进的,陆辞曾游览过不少,当然能处之泰然。
宋时宫殿,皆在州府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又因汴京城中人口极度密集,想再进行扩建也不成,自然不比唐时宫殿来得壮丽气派。
当他们缓步行至禁闱之前时,便在引领之下,纷纷下拜。
哪怕连天子的面都没见着,经过此拜,他们在名义上,就全成了天子门生。
拜过之后,众人重新抬起头来,不禁向从这座他们梦寐以求着进入、成为共治天下的一员的宫所投去了灼热目光
恰在这时,有一穿着朱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身长玉立的青年官员从内疾步走出。
他年纪瞧着不到而立,秀气的眉宇微微蹙起,唇紧抿着,显是正琢磨着公事。
因太过专注于旁事,他未及时想起此时此刻的宫阙内、禁闱外正浩浩汤汤地站了七千多名举人,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这宫所,期盼着官家的出现。
他这一忽然冒头,自然瞬间就引来了这七千多人的目光。
“”
饶是他颇有城府,也不折不扣地吃了一惊,当场愣住了。
陆辞忍住了笑,客客气气地冲他遥遥一点头,算是致礼,也是提醒。
得了这小小的台阶,正尴尬着的那人总算也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向这冲自己释放善意的漂亮小郎君回了一笑,旋即加快脚步,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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