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不短的一截路,陆辞恍然间却觉得如同走了一万年。
等终于进到被借用作期集所之用的兴国寺, 那一声声浪潮般的呼声跟着远去后, 陆辞才释去绷了一路的紧张感,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行已被热情过度的民众拉扯得衣袍凌乱, 头冠歪斜的金吾卫,也在长官的果断带头下,火速撤离了。
吃过这么一个大亏后, 也算长了教训了下回再接到类似任务, 可得再三思量才行。
因离得不远,又一路上都分神来留意陆辞面上淡定、实则不时受惊的有趣反应的柳七, 已忍不住低伏在马颈间,不厚道地捧腹偷笑了。
上回未亲眼见着他被大胆人家当东床快婿捉走的狼狈, 这回能看到他难得流露的那几丝紧张不安, 可终于让柳七过足了瘾。
柳七动静越来越大的发笑,引得周围士人莫名地盯着他看了又看, 柳七却是旁若无人,笑够了本才抬起头来。
冷不防地对上陆辞面无表情的凝视,他忽然就笑不动了。
陆辞微眯了眼,向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呵呵。
就在这时,蔡齐下定决心, 一挟马腹, 催马上前几步后, 关切地向陆辞问道“摅羽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自阙门出发前的那点心理落差, 在他以榜首的身份拍马游过那么一条人潮鼎沸的长街后, 就被登科的切实喜悦给冲得七零八落了。
再一想自己这一两日里,因暗自遗憾于同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而对陆辞多有疏远排斥,就很是懊恼。
陆辞脾气温和,几次主动招呼后,见他不冷不热,亦未怪未问,只不再主动来打扰了。
但那份彬彬有礼,既是了然,也是理解,想来已猜出他几分心思。
现蔡齐醒过神来,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怀着这愧疚心里,他见陆辞脸色不甚佳,才鼓足勇气,上前关怀几句,盼能趁早释嫌。
陆辞心里一讶,面上却完美地掩饰住了。
他很是清楚,如若在这蔡齐舍下脸面,主动修好的关头,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表情的话,正处紧张的对方,怕是会要么打起退堂鼓,要么恼羞成怒。
陆辞从善如流地揉揉眉心,很是配合地以长叹的口吻,玩笑着道“兴许是患上了一走上那条顺天门外的大街,就要犯头疼的新毛病吧。”
如今那路已然走完,这病症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蔡齐也是心思灵透之人,一下明了了陆辞的言下之意,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男大当婚,是为燮理阴阳。之前摅羽笃学业文,不思男女之事,现既已高中,确实该考虑成家了。”
蔡齐毕竟已近而立之年,虽然家境清贫,但外祖刘家也不曾苛待于他,早在近十年前就给他安排了一门贤惠妻室。
他自认为,在这方面的事情上,自然是比陆辞有些经验的,不知不觉地就以过来人的口吻给予建议了。
他为免交浅言深,在斟酌一二后,最后道“我的意思是,若令堂尚未为你相看婚事,你倒不必这般避之唯恐不及,而可择优问之。”
毕竟作为新科进士,哪怕是七旬老人,只要家中并无妻室,就能轻易成为汴京城中巨贾的座上宾,炙手可热的快婿人选。
当然,达官显贵多是瞧不上这类登科时年岁过老,恐怕没几年剩,还熬不上升迁资历就要撒手归西的士人的。
他们的目光,多放在当得起年轻有为这四字的那些个登榜进士头上。
在遵循取士不论门阀的当朝,陆辞的寒门出身,也不再是劣势了。
豪贵结盟,愿许的是婚姻财力,看的是进士的内涵。
但对要真正与对方共度一生的女儿家而言,她们所看重的,就是最简单直观的容貌和气质了。
而陆辞除了出身,几乎是样样不缺。
以他不可多得的品貌才学,加上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三元及第的成就,已不知笑傲多少丈夫。
这世间有多少读书士人终其一生,也不得一个解元的
陆辞虚岁不过十七,就已是备受官家恩宠的三元,一朝平步青云,冲着他那光辉灿烂的前途,即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婿,也绝对轮不到他自己上赶着求,而是对方抢着请他做的份。
只不过,目前的王相公府中并无待字闺中女儿或是孙辈,方能在这场刚掀起帷幕的捉婿大战中这般轻松旁观。
对于陆辞而言,不妨在这场八成是逃不开的捉婿风波中,择优相看,寻得最好的岳家助力,在朝中不至于一抹黑的孤立无援;对方也乐得有这么位青年才俊维系家族,壮大联盟,显是互惠互利的好事。
“多谢子思建议,只是这事倒不急。”
陆辞无意让话题逗留在他向来是能避则避的婚事上,话锋一转,便导回了期集所中诸位士人最为关心的事上。
他客客气气道“关于任命职差之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只凭我一人的话,着实难以胜任,唯有厚颜请子思、云扬助我。”
这话自然是纯粹的托词。
陆辞在后世时,管理过的人员何止五百,哪怕是其百倍之数,也是得心应手的,怎么可能胜任不了任命职事的丁点小事
那些人还全是擅于算计的人精,而这里的五百多人里,则绝大多数都是宅在家里闷头读书的书呆子。
他们除吟诗作画等风雅交际外,与外界堪称脱节,更还未正式进入仕途接受磨炼,莫说与陆辞在现代接触的那些人比了,哪怕跟密州城里,跟陆辞打过不少交道的那些个三教九流一比,也得在心眼上暂败一筹。
况且这还不是要与人推心置腹,而仅是应付掉期集这区区几个月而已,就更简单了。
之所以主动分权出去,倒不是为交好榜眼和探花这二人,而只是为表个谦逊的态度,平复其他人心里的忌惮。
毕竟一路不可思议地连夺三元过来,外加官家来得匪夷所思的额外恩宠等等,要全算上去的话,他所拉的仇恨,怕已快突破天际了。
在已过度展现过实力的时候,适当地退让一下,才好让人放松戒心。
蔡齐听后,果然注意力就被全部带去这事上了,无暇再问及陆辞婚事,甚至大吃了一惊。
在怦然心动之余,又忍不住迟疑,艰难劝道“摅羽过谦了。先谢你一番美意,但这怕是不好。按着惯例,理应由大魁独令”
他心里忍不住想,这陆辞年纪终究还是太轻了,不然怎么会就凭这简简单单的几面之缘,忽冷忽热的交情份上,就主动分出部分在朝廷跟前露脸的主事权力呢
而且得以主持期集,还象征着能得到不少人脉毕竟被择出来陪侍任职的那些人,势必就承了这情,与点其为职事的大魁更为亲密,因感念这份恩情而将人引为倾盖之例,过去不知多少。
尤其是那些个囊中羞涩,为百两谢恩钱和又近百两的期集费发愁的寒门士人,能一下免除掉一整项,就已是很不得了的好处了。
陆辞摇头,口吻坚定道“我若真执意一手包揽,届时力有不逮,怕就为时已晚,拖累的便是这几百进士,而绝非我一人了。子思若是为条例所为难,我届时自会向礼部陈述,说明情况。还请子思莫要推辞。”
蔡齐再三踌躇,终究是抵御不了这一诱惑,垂首道“愿为摅羽分忧。”
陆辞颔首“便先请子思拟定知职事者名单一份,拟员六十,额先定于二十,最后我作最后裁定,一并上申礼部,如此,可好”
蔡齐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连点头。
陆辞接着又寻对他颇有戒心、又因游街时因相貌被民众说做配不上探花之名而耿耿于怀的萧贯,三言两语,就将对方表面上的敌意消除,欣然接下分担辛苦之责了。
若说蔡齐因和陆辞有过那么点交情,接下时还稍微纠结一二的话,一早就因身为南人而与为北人的陆辞有着天然敌意的萧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既然是陆辞自恐能力不足,主动分的职权,他又何必推脱
陆辞也很满意。
他从来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尤其还是初步筛选的这种小事,当然乐得让他们做些苦力。
筛剩一百二十人后,他再做二次筛选的范围,就被大大地缩减了。
别看朝中惯来有南北之争,但跟旗帜鲜明的宋太祖不同的是,现今的官家对偏帮北人并无特别兴趣,甚至因偏爱晏殊,和日渐不喜寇准骄狂的脾气,而让两者势力渐趋持平。
这也意味着,在官家面前,若是过早表现出鲜明的政治立场,可不是明智之举。
陆辞索性让南北各占一半,彼此制衡,分去双方的注意力,也能落个不偏不倚的印象。
反正做最终决定的,还是他。
说白了,能将名单上申礼部的,确定谁真得职位的,就只有状元一人而已。
在淡定地将拟定大名单的累活分出去后,陆辞又寻来柳七三人,按照对友人们的了解,从性格到特长,各分配了职位。
朱说纠弹,柳七主管题目小录,滕宗谅掌计。
至于陆辞本人的话,若不是他得负责全盘统筹,其实倒对掌膳这一职权更感兴趣。
陆辞忧伤地叹了口气。
天气还凉,干脆搞点事出来吧
期集苑中不是所有人都得住下,或都能住下的,但为主事者的陆辞,则是非住不可。
朱说他们为了陪他,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陆辞当天晚上,就向柳七虚心请教一二,学来几招能更优美地拍马屁的措辞,就活学活用,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表,再通过对他态度很是友善的礼部吏人上递。
他原只想着试上一试,哪怕跟当年的自来水系统建议一样石沉大海,也没什么损失。
却是低估了这些官场上摸爬打滚的人精,揣摩上意的热情。
无人不知陆三元是近期在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他们一商量,翌日就将这表给递到皇帝案前了。
一听是陆辞亲手写的后,赵恒连今天份的仙都不忙修了,而是充满好奇地翻开了它,细细读了起来
还没等蔡齐和萧贯捂热拟定名单的权力,想好怎么含蓄地拉拢其他士人时,陆辞就又毫无预警地掷下了一枚霹雳弹“为防家贫者为谢恩银需寻外人借贷,或因难以缴纳期集费与期集无缘,现特设恩钱三千贯,供五甲之上申陈。免利钱至授官赏银、即还清之日。”
再一展开,可是明晃晃的皇帝诏书。
众人先是震惊,再便是哗然一片。
尤其家贫者,更是为此感到欣喜若狂。
片刻过后,滕宗谅的掌计处,就挤了不少囊中羞涩、正寻思对外借贷的士人。
这因两个月后就要拿赐下的赏银抵债、可无限循环、用作以后的无息贷款的三千贯,自然非是陆辞与友人们筹起的倒不是他们筹不起,而单纯是不愿涉些易生事端的浑水里却是由自称是被陆辞呈上的那封表中内容所打动、其实是对这位陆三元究竟想搞什么名堂而深感兴趣的官家赵恒,实打实地自掏了回腰包。
虽然在陆辞看来,皇帝看似修仙修傻了,其实精打细算得很。
这三千贯对于内库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而这根羊毛,还是出在上一批贡举里的老羊身上的。
诚如陆辞在表里委婉所言的那般,以此可示恩泽,换来贫家出身,为银钱窘迫的一批新科士人感恩戴德,但实际上钱没少收,也没少还,仅是了方便而已。
赵恒自就何乐而不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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