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辞口中问清楚寇准病情后, 赵恒沉思颇久,心里莫名地很不是滋味。
不管寇老西儿脾气多让他嫌弃,立下的汗马功劳,可是谁也抹灭不去的。
且其重新拜相后,虽有不将他这个皇帝多放在眼里尊敬的嫌疑,但完全称得上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了。
连往常总被台官点出来弹劾的频宴奢靡, 都改善了许多
陆辞并未错过官家细微的神色变化,见着越发缓和, 渐渐显现出几抹担忧时,便彻底放心了。
寇准这手告病不朝,他再加以配合, 就成了绝妙的以退为进。
不然就那日二人针锋相对的浓烈味,若是寇准强行将火憋下, 次日还上朝来
怕是会让原本还拿不准对错的赵恒, 产生他极其恋权,连臣体也可舍下的坏印象,从此更难和睦。
如今是远香近臭, 成功唤起冷静下来的官家心里的旧日情分,甚至生出些许关怀,自然就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寇准这种脊梁骨直了一辈子, 口气也硬邦邦的说一不二的霸道惯的, 破天荒地示弱一次, 效果可是非同一般的好。
接下来几日的情形, 也正如陆辞所猜测的这般。
当寇准重回朝堂时,赵恒一改以往公然在早朝里打瞌睡的做派,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寇准被盯得不自在得很,只不好开口询问,而是默默忍着。
直到快散朝了,赵恒才轻咳一声,口吻极随意地问了句“寇相身体好些了”
“承蒙陛下关怀,”寇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里还有些难以置信,回得也小心翼翼“臣已大好了。”
赵恒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后,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便别扭地提前宣布散朝了。
寇准这才长舒一口大气,在臣子中,头个撤离,而完全不似以前那般,回回散朝都要去皇帝所居的宫室里再作汇报了。
这对君相间的古怪互动,自是让一干朝臣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林特等人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不好。
好不容易劝得对寇准积怨已久的陛下同意将王钦若召回京中,结果寇准在那日挨了当面训斥后,病了这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场后,却让陛下生出几分愧疚了
陆辞对朝中的汹涌暗潮的干涉,也就悄然止步于这一步了。
在王钦若心急如焚地往京师赶的这段时间里,他除了每日给太子讲经外,还打算多申请一个职事做。
对这桩职事,也非是他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这一念头,只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现品阶足够,空闲也有,正是提议的好空档。
于是次日一早,在群臣眼中自进京来,就一改在地方任职时频繁上书提议的高调作风,不但寻常连雅集邀约都不赶赴,秦楼楚馆从不迈入半步,除近邻晏殊外,也不走访他人。
简直低调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陆辞那引人注目的升迁速度,在寇准与陛下的微妙相对下,就变得越发不叫人上心,甚至很快淡忘了。
陆辞就在这个时候,呈上了一道精心准备已久的奏疏。
在不给太子讲经的那半日里,他想自请去治蔡河水。
当寇准在政事堂看到这封出自陆辞手笔,内容在他看来,却很是莫名其妙的奏疏时,头个反应,就是将陆辞喊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为何会突发奇想。
蔡河流经汴京城里,为居民取活水用的主要源头,这会儿好端端的,有什么好治的
陆辞自是理由充足“每逢夏秋之交,京中便有雷霆霹雳,大雨滂沱。降雨一旦持续数日,其中就以蔡河最易溃决。河水一但反注,大门易遭冲折,而城中官舍民舍何其多也皆无抵水之力,唯任水浸”
寇准皱了皱眉。
夏秋交替之时,京中降雨甚多这点,他久居京中多时,自然知晓得比陆辞还清楚。
但似陆辞说的蔡河溃决的严重程度,却是一次都没见过的。
只的确听开封府尹每年都提过,建在城中地势较低的那些屋舍有数十座被浸坏,个别街道上也有白水泛滥,让行人无法通行。
但既无房屋倒塌,也无人员伤亡,更未影响到御道正主要地方,修复起来也很是简单,便一直未引起重视。
现陆辞郑重其事地提起后,寇准就奇异地动摇了。
意识到这点后,寇准不由心中一凛,蹙起眉头,严肃地审视着陆辞。
陆辞却丝毫不被他锐利的目光所慑,与这恰恰相反的是,还唇角微弯,绽放出了一抹极好看的浅淡笑意来,毫无惧意地温和回视了他。
寇准“”
也不能怪他如此敏感谨慎,而是陆辞这小子,实在有些玄乎。
陆辞头年在馆阁任官吧,就瞧出三馆通道堵塞,书架笨重,距水源亦远,有走水之危的弊病,并且自发地采取了措施。
然后才过了半年功夫,荣王府大火就毫无预兆地起了火,还不幸地蔓延到馆阁去了。
因陆辞未雨绸缪,馆阁储存的上万珍稀藏书才逃过一劫。
等陆辞去了地方上吧,连在冬天吃到一只肥鸭,都能敏锐地联系上田中藏有蝗虫卵一点来,在上报给朝廷后,还未闲着,而是自发地鼓励民众蓄养家禽。
于是,今年夏初,果真就如陆辞所说的那般,各地爆发出了蝗灾来。
还得亏陆辞折腾出了一支叫人哭笑不得、却在对付蝗虫上无往不利的羽林卫,在朝廷征辟下征战四野,才很快消灭了蝗灾,也阻挡了蝗害往南边粮仓扩散的噩运。
现在陆辞又不肯闲着,提出蔡河有溃决之险的事了
然而,寇准理智上,还是认为这很是多余。
在势头不明显的情况下,就靠陆辞提出的那些依据,就要想得林特主持的计省那边同意拨款来治目前根本无事、过往也不曾碍过京民的蔡河那他显然得费老大功夫。
就为陆辞一个在别人眼里,根本是虚无缥缈的担忧,实在不值得。
不值得啊
而且给东宫太子讲经,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清贵职务,不想着在东宫里往上挣就罢了,怎还挖空心思往外跑,无端端的治什么河呢
区区蔡河,又不是黄河
他只消稍一动念,随随便便地就能找出几十个不应承的理由。
然而在面对陆辞那双充满黠光的漂亮眸子,他竟是语塞了。
将出口的话,在喉头滚动几下后,鬼使神差地就成了“具体怎么个章程,早点写了呈上。”
虽然寇准压根就不肯给个准数,完全不似王旦为相时对他所提要求的干脆应承和全力推动但对越发了解寇准脾性的陆辞而言,已足够明白了。
这意味着,寇准尽管极不赞同,但还是应下了。
陆辞笑着拱手一礼,道“先替京中市井细民们谢过相公了。”
寇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步履轻快地离开,才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简直头大如斗。
他自我安慰道这着实怪不得自己对陆辞太心软,而是陆辞过于玄乎。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哪儿叫陆辞操上心了,哪儿就真的会叫陆辞说中,不久后就要出事儿
寇准不知的是,陆辞在呈上这一奏疏时,就做好了会被他拒绝的全盘准备。
然而寇准应得这么痛快,叫陆辞遗憾自己白费功夫、白白准备了第二、第三封奏疏之余,也极干脆地在当天下午,去往东宫给太子讲学前,就将事前写好的具体章程给送去中书省了,好叫寇准尽早过目了。
寇准接过时,忍不住挑了挑眉,不满道“你这是算准了我会同意了”
陆辞笑道“相公素来爱民如子,定不忍叫细民年年受坏屋之苦的。”
一顶高帽戴到头上,直让寇准嘴角一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发陆辞走了。
等陆辞走后,寇准就发泄一般将那一叠文书砸在桌上,引来四周官员侧目。
偏偏在下一刻,他就又没忍住,将那章程重新拿了起来,不耐地翻开。
翻了几翻后,他阅览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面上的神色,也从不以为然,逐渐转为认真
陆辞如何会不知寇准的难处,哪儿会叫他太过为难
莫名提出治水,要想申请大笔款项,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哪怕计省之首并非林特,也绝无可能批准下来的。
不过,在陆辞的计划中,解除京城洪灾隐患,也并不需要大笔款项。
当务之急,自然是临时雇佣人员,进行淘渠。
城外堤防的修缮和补筑,在不少有心人眼里,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陆辞若不想自找麻烦,还连带拖累寇准下水的话,就不可能打它的主意。
从头到尾,陆辞就只盯着城内的问题罢了。
街道的洁净,有街道司的人负责维持,然而底下所挖掘的排水用的渠湮,则长年累月地遭到薪土和污物的堵塞。
若是小雨还好,且能从孔洞里勉强通过。
若是哪年不幸,遇上连日大雨,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小地方可供他操作一二
陆辞一边慢悠悠地往东宫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寇准会将他报上的预算通过的可能性。
等进了东宫,走到资善堂时,将心思从治水上抽出的陆辞,就惊讶地看到了一个趴在案桌上,浑身仿佛冒着沮丧的黑气,很是蔫了吧唧的小太子。
等问询过后,原还满是担心的陆辞,就只剩哭笑不得了。
赵祯正郁闷着还没研究多久,就已被忽然来到的爹爹给收走的那只司南小乌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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